第3章 名二子

苏家老太爷驾鹤西去了,这一消息在眉山乡里之间引起了波澜,盖因这老爷子生前乐善好施,性格豪爽放达,不少乡里人曾受过他的帮扶,是以出殡时,有不少远亲近邻前来相送。

史曦父亲外出经商,便由母亲李珺亲自送去了钱帛作为赙赠,尽管苏老爷子的丧事按照他的遗嘱一切从简,乡亲们还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送去了财物,一半是出于对苏老爷子的真心哀悼,另一半嘛,苏老爷子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进士出身,苏老爷子自己也父凭子贵有诰封在身,这样的同乡,多一分联系总是有益无害的。

回程的马车上,史曦拨弄着坐垫上的流苏,百无聊赖地倚在母亲身上,听桂嬷嬷隔着车窗与母亲聊天。

“这苏老爷子三个孩子里,便只剩苏老三没有功名了,今日我见他在灵前哭得哀痛,怕也是遗憾没能让老父亲在生前看到自己金榜题名。”路上没什么行人,桂嬷嬷说起别人家事来便也少了许多拘束。

石夫人闻言叹了口气:“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哪能事事顺人心意。更何况苏老爷子可不是个在意功名的性子,当初他家老二给他请了诰命,他接过封赏文书看都没看就扔进了装酒的布袋子里,随后还不是同往常一样日日混迹于田里找人谈天喝酒,所以呀,苏明允若能看得开,便不该为此郁结。”

桂嬷嬷接道:“是这个理,只是我看程夫人平日里带着三个孩子实在辛苦,先前苏家大郎发热早夭,后面两个女儿也没立得住,谁家当母亲的顶得住孩子这么一连串的去。”

史曦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心情比方才低落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史夫人复又开口:“三娘从小便是个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当初苏明允从祖宅里搬出来,她将自己嫁妆里的几亩水田和值钱器物全卖了资助他读书,如今的苏家三房也全靠她的丝绸生意维持生计,她比我强多了。”

桂嬷嬷连忙笑道:“娘子诶,您可不能这样妄自菲薄,若要论生财之道,这眉山县多少儿郎也比不过您。”

史夫人笑起来:“我不过是全靠父亲贴补,我朝给了读书人机会,终究是读书还是正道,如今看大郎二郎没一个心思在读书上的,反倒是三娘的两个儿子颇有才思,苏家嬷嬷,您且等着看吧,再等十年,苏家必不是今日拮据之相。”

史曦听到此处,不禁为程夫人感到不平,但一想到现代高考都要讲究几分运气,更何况是古代科举,那苏郎君屡试不中想来也是颇为苦恼,她竟不知该怪谁,要怪就怪这世道就业面过于狭窄,所有人挤破了头去争那一个功名。

除去这点不平,史曦还莫名觉得程夫人家这故事套路有些熟悉,但还未等她细想,便在史夫人温柔的话语声里睡了过去。待到归府,春杏做了一桌子好菜,史曦除了安抚自己的五脏庙之外实在什么都顾不得了。

苏老爷子的逝世还给史曦的生活带来了一大改变,那便是苏家两个郎君不再去学堂上课了。

苏郎君这次需要守孝三年,便把两个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史曦尚且在张夫子手下艰难地进行启蒙学业,便只能和苏小郎“含泪”告别。

苏小郎和哥哥是在早上来辞学的,史曦还见到了苏老爷,一个清瘦高大的中年人,五官大气有棱角,若是把胡子剃了绝对算得上“英俊”那一列,只是不知是因为刚刚丧父还是仕途不顺,脸上的郁气让他的英俊折损了几分。

苏二郎像父亲多一些,只是这个少年太爱笑了,平日里也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洒脱模样,每次史曦提到吃食,他总会兴冲冲地过来插一嘴,还多次央求史曦把食谱写给他。看着少年眼中闪烁的光,史曦咂舌,这家伙是把她当做知音了!

史曦不由得去打量乖乖站在父亲和兄长身后的苏三郎,面容白净、眼神澄澈,侧脸带着程夫人的影子,相处几个月下来就会发现,这孩子不爱说话,经常在他哥苏二郎发表议论说的口干舌燥的时候才补充一两句,俩兄弟放一起,妥妥的e兄i弟组合。

史曦心头的怪异感更甚,她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你别哭了,我们住的近,你可以常来我家找我。”

一道童音自耳畔响起,将神游中的史曦拉回现实。

史曦揉揉眼,看着眼前眉头微皱的苏小郎,面露不解:“我什么时候哭了?”

苏小郎心道她还是和以往一样嘴硬,无奈地将阿娘做的手帕递给她:“你眼角都红了。”

史曦恍然,明白了误会是如何产生的。

她伸出自己的肥爪子指向院中燃着几百根晨香的铜鼎,反问道:“这香每日都熏得我眼睛流泪,你难道就没感觉吗?”

苏小郎愣在原地,半晌,恍然开口道:“所以这些日子,你每日早上是被烟熏的?”

史曦摸不着头脑:“是吧,它每日都要熏我一回。”

空气寂静了半晌。

苏小郎表情愤然地离开了,史曦更莫名,这小孩,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有了恶作剧对象苏小郎在,史曦在学堂的生活颇有些无聊,且不说夫子口中的骈文音律多么催眠,就是同窗里的几个小孩,也动不动要跟她玩什么可怕的“对诗”游戏。

这游戏对诗赋能力要求极高,要求事先拟定一个韵脚,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根据一个场景或物件作诗,一人一句,最后合作拼凑成一首完整的诗。虽说几个孩童作出的诗句大多质朴简单,但这游戏也实在不是史曦能够沾染的,她上辈子一个应试教育下的理科生,连背诗都发愁,更别提作诗了!

遥想自己当年读书时高低也算个学霸,穿越到这里却只能被吊打,史曦就感到郁闷。

好在临近年关,学堂放了假,史夫人忙着筹备年货,史曦暂时又回归了咸鱼生活。

午后,史曦几乎被春杏裹成了粽子,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手炉坐在檐下赏雪。

目之所及,一地银白,这是眉山县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根据她模糊的推测,本朝的气候要比千年后冷上一些,据说宋朝正处于一个小冰期,这也难怪那些北方少数民族后面要南下和宋人抢地盘了,越往北天寒地冻的,谁不羡慕南边的良田沃土。

“姑娘,苏府的小郎君来看你了!”

漫天飞舞的雪絮里,夏榴自院外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只到她腰间的玉面小童,史曦抬眼望去,正是苏三郎。

“你怎么来了?”

史曦讶然看向他,目光流转,下意识想帮他扫去肩上的落雪。

苏三郎连忙退后一步,自己将身上的一层薄雪拂去,从怀里掏出一只陶瓷兔子。

“三日后是你的生辰,我和兄长还在守孝不能宴饮娱乐,这是阿娘让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苏三郎一张小脸还是那么不苟言笑,绷的紧紧的。

“哦?”史曦挑眉,心道这小孩真别扭,“你阿娘怎么只让你准备不让你阿兄准备?苏小郎,这是你自己想送的吧!”

苏三郎被戳穿,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一双耳朵在这寒冬腊月里通红,但还是笨拙地转移了话题:“总之是母亲吩咐的,还有,我父亲刚刚给我和兄长起了名字,我姓苏名辙,以后不要再唤我苏小郎了。”

他早就想说了,史曦每次喊他都像在逗小孩。

说罢,苏小郎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却见原本满脸戏谑的人愣在了檐下,怀里的手炉也从手中掉落,滚下台阶,在雪地上碾出一道长长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