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上的信已经一封封被拆开来。
有一封是裴府送来的书信。大体内容是,裴玉清自此不再是裴府人,为感谢上次救治之恩,他就是送来的礼物,下药时无需顾虑。
在这个以女尊为时代的背景里,纵使如今大周国泰平安,但男子地位低下,像这种“送礼”行为不常见,却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
虽然,裴玉清在书中描写为“颖悟绝人”,“绝世奇才”,在武学招式上一点就通,就心法有自身独特见解。但正是这一份通透,其风姿盖过她人,才使得裴家主君不喜,故就着这个机会将其送走。
她翻了翻其余信件,皆是与师姐的来往,落款皆有一个顾字。
龙姥姥收的两个徒儿中,其一是贺问寻,另一个则是这位顾氏女郎。
姓顾,名玲珑。出自北方都城的名门望族,顾氏一族。
顾氏先祖,乃是大周的开国元勋,辅佐太祖夺得江山。祖祖辈辈在朝中皆担任要职,有的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有的则是儒家大能,且说当今圣上后宫里的凤君就是出自顾家。
本来,这位顾师姐没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都城出生,长大,根据家族安排进入朝堂,担任要职。
可偏偏意外还是发生了。
顾玲珑出生时不足七月,全身发紫异常,呼吸不畅,其父分娩时难产血崩而亡。原是其父不慎吞食剧毒之药,所产婴儿体内也顺带其毒。
幸而得龙姥姥出手相救,也因此被收纳为徒。自此这位师姐便年幼时离京,跟随龙姥姥漂泊江湖,云游四海。恩师驾鹤仙去后,顾玲珑便离开了医庐,四处游历。
许是多年的逍遥生活,顾玲珑心思早已不在政事上。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她也确实是称得上是一位妙手仁心的医女。
贺问寻和她的这位师姐关系,可以称得上是还不错,两人时常书信联系。
她一封封书信仔细看去,大部分都是顾玲珑四处游荡,当个走方医的所见所闻。
很快,贺问寻从中找到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信上全是一顿劈里啪啦的怒骂,斥责她以身试毒,把身家性命当作儿戏。言辞之激烈,下笔之狂草,贺问寻都能想象到顾玲珑要是在她面前,会是一副多么痛心疾首的表情。
而信的末尾,附上一份顾玲珑在信中据称参考数十本医书而写出的海上仙方。只见第一个药引子写的是百毒不侵之人的血……
贺问寻:?
茫茫江湖,要找一个百毒不侵之人的难度堪比大海里捞针,水里捞月亮。
[以百毒不侵之人的血作药引,黄芪半斤,连翘半斤,玉溪天仙藤三钱,戚百草三株,火莲果一颗,业火莲一朵,白花蛇舌草二两,佐以小雪这日的雪水煮药]
这么一个海上仙方,除了黄芪、连翘是常见药材,其余药材的获取难度皆为四颗星到五颗星之间。
单说火莲果和这业火莲,生长在玉峰雪上的悬崖峭壁上。业火莲每一年开一次,开花时,会从中结出一颗火莲果。但攫取火莲果的一瞬间,业火莲会立马枯萎。
据闻,只有南诏国的皇室掌握攫取业火莲的正确方法。但南诏在二十多年前已被大周灭国,其皇室贵族无一人幸免。
一种无力之感顿起。
难不成老天当真要绝我?
她伸出左手手腕,慢慢摩挲着腕间紫线,垂眸思索。
万籁俱寂,夜幕中挂着圆月。
贺问寻抬头,月光顺着窗柩流淌进来,地上泛着淡淡银光。
“少主人,晚饭是要在书房吃吗?”有人提着食盒在外面。
“拿进来吧。”
用完饭之后,困意席卷而来,匆匆沐浴洗漱之后,贺问寻躺到了床上。
当夜,她做了一个梦。
更准确地来说,她好像进入了回忆中。
梦中的她是上帝视角,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大电影,而主角是小时候的‘贺问寻’。
衣袂翻飞,挥剑的利落声在幽静的竹林中显得格外突出。窄袖轻衫,少女单薄的背影映入眼帘。
动作流畅,身形利落。一招一式,异常熟练。十一二岁的‘贺问寻’使剑所用力劲不大,恰到好处,兼具美感与力量。
纵使不是正午日头最晒的时候,整张白净的脸庞也糊满了汗,背部的衣裳也被打湿一片。
“错了错了。”沧桑的声音里裹杂着几丝无奈。
一道木棍横空而来,正中剑柄,那力道大得‘贺问寻’虎口发麻,木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随声看去,一道身影缓缓前来。
来者苍颜白发,面容严肃。龙姥姥将木棍捡起,严厉斥责:“上次就指出来的错误,如今又犯。练剑的时候反复犯错,不知悔改,等到见真章之时,你还有机会试错吗?”
‘贺问寻’垂下脑袋,闷声道:“徒儿知错。”
龙姥姥用木棍往剑上一拍,木剑即可弹地而起,‘贺问寻’下意识地抬手接住。
龙姥姥木棍直指‘贺问寻’印堂,肃声道:“现在为师来和你打。”
刚入门的新人如何能和一代宗师对打?不过区区五招,‘贺问寻’手里的木剑就又被打飞,小臂处赫然出现了一道青紫印记。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你的出剑道路尽数被人知晓,罩门一目了然。”
龙姥姥毫不留情地将木棍,一一朝她身上的云门、天泉、章门、伏兔穴位大力点去,道:“这儿都是你的弱点。再来。”
一次又一次地捡剑,从过不到三招,慢慢变成可以接下七八招。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贺问寻’满脸疲惫,慢慢踱步走回去。
回到房内,她将木剑放置在剑架上,转身到旁边连着的小偏房内进行沐浴。
当‘贺问寻’擦着半湿不干的头发进到屋内,闻到那一股饭香,虽隔着竹帘看不到人,她已然先是喊了一声“师姐”。
一名十五六岁上下的少女转身。这是顾玲珑。长相略显清秀,着一身淡青色窄袖衣衫。
顾玲珑将食盒放置桌上,打开,“见你没去吃饭,就知道肯定是被师傅捉去练剑。给你弄了两荤一素。”
‘贺问寻’道了一声“多谢师姐”,坐下来。一时之间,只有筷子触碰碗盘的清脆声音。
三盘菜很快见底,‘贺问寻’拿出帕子擦拭嘴角的油渍,利索地将盘子装回食盒。随后,她从书架拿下两本医书,顾玲珑立马靠坐过来,细心指导‘贺问寻’。
顾玲珑因自幼身体弱,故不习武,只专攻医理。平常‘贺问寻’有不会的,课后补习找的都是她。
可以说,在医理方面,龙姥姥是正课老师,顾玲珑则是专门的一对一辅导老师。
两人一起埋头研究到子时一刻,这才算完。
随后,顾玲珑从木架上拿下一瓶药酒,道:“让我看看身上淤青的地方。”
‘贺问寻’从善如流地解开腰间细带,脱下上衣,只着肚兜,趴在床榻上,露出略有些单薄的背影。仔细看去,原来左肩上方有一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胎记。
腰间,背部,手臂上都有大片的淤青,她肌肤白皙,显得青紫色的印记更显狰狞,触目惊心。
冰凉的药酒倒在受伤处,顾玲珑手法娴熟地轻按,揉搓,欲将淤血散去。她轻声问:“你可会怪师傅对你如此严厉?”
“怎会?”疼痛感从背部、手部传来,‘贺问寻’不由地闷哼几声,道:“师傅是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顾玲珑手上动作轻了些,道:“习武,自然是要受的苦多一些。而且,我总觉得师傅待你与我之间是不一样的。”
最后那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贺问寻’听着,她将脸埋在枕头里,却没有搭话。
日复一日,破晓则起,夜半子时入睡。上午练剑,一招一式,不知疲倦。下午学医,针灸诊治,药草整理。
贺问寻在一旁看着,觉得原身每一天都过的日子,就像是一块吸满水的海绵,过得满满当当。
两年过去,‘贺问寻’的身量拔高不少。
她靠躺在一根粗绳上,抬头看着树上枝头的叶间缝隙,忽而,一柄软剑朝她袭来。疾如迅雷,势如破竹。
‘贺问寻’立马坐直身体,用腘窝一夹绳子,身子利落一翻,倒挂金钩。手立马抓住地上一根木枝,掷去。软剑之势立马被木枝拦住,两者堪堪垂落到地上。
一个翻身,‘贺问寻’从绳子上下来,走过去,捡起软剑细细查看。
其物复直如弦,用力可使屈之如钩,触之生凉。剑刃薄,却锋利得紧,可以缠于腰上,剑柄处还缀着繁重花纹。这是一把很漂亮的剑。
龙姥姥一脸含笑地看着她,道:“近日剑练得不错。这柄软剑由寒铁所铸,名为星辰剑,赠予你。”
“另外,”龙姥姥从怀中拿出一本写着迢月心经的书册,“这本心经是时候交与你了。”
‘贺问寻’接过来,略有些懵懂地问:“师傅,这是?”
龙姥姥道:“你母父留给你的。”
‘贺问寻’疑惑地眨眨眼:“师傅,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原来您还认识我母亲与父亲。”
龙姥姥只是简略地回答:“早些年间受过你母亲的恩惠。”
贺问寻站在一旁很想接着往下听,原著中对这位女配的身世并没有下过多笔墨,只是简单叙述原身自幼在乞丐中讨生活,为何师傅龙姥姥又提及她与原身的母亲有渊源?这怎么与原著的描述有出入啊?
可偏偏几声鸡鸣声将人从梦里拽了出来。
贺问寻有些恍惚,她总觉得她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
在梦里,她呆足了两年,看着原身日复一日,将龙吟太剑七七四十九式练得炉火纯青,埋头苦干,潜心研学各类复杂医理。但于现实,不过是区区一晚。
贺问寻从床榻上下来,拿出柜子里最里侧的软剑,手轻轻一握,一股熟悉感立马从虎口处延伸至全身,好像在梦里使剑的就是她本人。她的脑中不由地浮现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很快,她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贺问寻立马穿好衣服,披上外袍,手提着剑,来至后院处的一片空地。
她闭上眼,身随意动,清脆的舞剑声响起,一套龙吟太剑流利地打完。即使身穿厚重外袍,也丝毫不觉得挥剑困难。她突然就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股暖流自丹田起向全身蔓延开来。
她居然真的在梦里学会了武功。
贺问寻扶额。穿书一事本就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现如今,一场梦就让她掌握龙吟太剑,倒像是老天都有意在帮她这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快速地融入到这个新世界中。
这就是传说中的金手指吗?那既然武学可以,那么医理是否也可以?
贺问寻被这个想法激到,立马动身去书房,迅速翻找到那几本在梦里出现过的书籍。
一医书中曾写道:[真武汤方:茯苓三两芍药三两白术二两生姜切,三两附子一枚,炮,去皮,破八片]
何为茯苓?何为芍药?何为白术?
这些中草药,对于医庐里那些刚入门的医童来说,都不过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内容。
但对于刚穿越过来,还是个门外妇的贺问寻来说,就是天书无疑。
而,就在刚刚,在她聚精会神阅读药方之时,当她看到“茯苓”二字之时,她的脑中随即浮现出了一个类似于3D模型的东西。那是一种呈椭圆形,大小不一的淡褐色菌子趴伏在植物根上。
第一直觉在强烈地告诉她,这个褐色东西就茯苓。
原本这些看起来晦涩难懂的药方,此时突然变得如喝水一般简单。这些不再是单独的文字,在她的脑海里,而是自动生成影像,将文字与图片挂钩。
此时此刻,那颗因穿越而来,一窍不通而倍感焦虑,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