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糊住了窗户,也糊住了伊宁的眼睛。
车在持续行进,闷窒感与视障感齐头并进,只能感觉出外面黑的像到了深夜,雾蒙蒙、灰蒙蒙、还风声簌簌,透着股森冷。
伊宁的心情越发沉重,甚至开始想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是不是在为她接下来的遭遇做暗示。
这种不安在到达目的地后,司机让她一个人待在车上达到了顶峰。
啪嗒——
她紧挨着的这侧车门打开了。
伊宁人都没看清,便往里缩,但很快,她只挪了一下就被人按住脑袋,然后那人挤上来,手从她脑袋往下划拉到她脖子。
伊宁僵住。
“怎么还这么怕我?”裕准像是在自言自语,虎口抵着她下颚用力,语气逗弄,“你怕的有点不正常了。”
伊宁被迫抬眼,车内空气稀薄,又因为在下雨,造成裕准身上本就厚郁的血腥气愈重。
他下巴很长一道像是碎瓷片擦出来的伤痕,穿着长袖长裤,但长袖布料洇湿的地方,有浅淡的绯色透出来。
是血渍。
“父亲回来了。”裕准察觉到她惊瑟的视线,不以为意道:“难不成你除了晕车,还有怕血的毛病?”
本来没有,现在可能快有了。
伊宁:“……少爷怎么不去处理。”
“刚吵完,没来得及。”裕准将她抱起,一点也没有把她衣服弄脏了的觉悟,甚至还用她的裙子抹手。
江南公寓的衣服,部分是先前伊宁在他面前穿过的,或者没试过他觉得好看的,有的是后来sale主动送过去的,但无一例外都从他账上扣的钱。
伊宁正盯着他下巴滋滋冒血的新伤口发呆,没察觉到裕准撩起她裙子瞥了眼膝盖。
痕迹还是比较明显,他往后靠,才开始兴师问罪:“上午去哪了?”
裕准眼皮压着,下三白的瞳孔,衣服湿贴着身体,露出肩膀胳膊紧实的线条,掌心贴在她裙子上,像环抱着束捧花,又像等待撕扯花瓣的掠食者。
可他语气并不凶,和往常相比竟然出奇的平和,显出他心情不错,伊宁看他半晌,忽然伸出胳膊敲了敲车门。
外面立即有人应声,“少爷?”
“有医药箱吗?少爷受伤了。”伊宁道。
这下里外的人都沉默了。
伊宁听出外面的人没动,像是直接忽略了她的话。
“你做什么?”裕准有几分好笑似的,掰回她的脑袋,用指腹上的血往她脸上蹭,像是觉得好玩儿,“真怕血?还是又扯开话题?”
“……”
怎么这么脏一个人。
“我出去换了个手机,给少爷打电话了,但是没打通。”伊宁摇摇头,又点头,“有点怕。”
太黑了,像鬼。
她坐着不动,逼真的洋娃娃似的,眼神澄澈懵懂,又带着些怯意,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裕准在某一瞬间,忽然从她眼底看出来了一丝嫌弃,但稍纵即逝,他来不及思考什么。
手顿住,裕准俯下身,“那你带纸了吗?”
“有湿巾。”伊宁道。
她从口袋里掏出,指尖捏着一小片,试探地问他:“少爷不生气了吗?”
“生气。”裕准笑睨她,“所以我决定你不用来恩诺了,住的地方也换了,在你学校附近。”
“……”伊宁转动眼珠子,半晌,看着他哦了声。
好像影响不大。
血迹贴在脸上很快发干,伊宁刚把他碰过的地方擦干净,裕准整个脑袋就凑上来,恶声恶气道:“慢死了,不知道以为你在脸上绣花。”
伊宁不理他,脑袋挨近他的,眼神很专注。
“别乱动。”
裕准看着她,真就没动了。
伊宁比较小心,没碰到他伤口,脸上刚擦完,她准备呼出口气,裕准又道:“我身上也有。”
“……”
她也没有那么多湿巾。
伊宁松懈的气哽在喉咙里,一抬眼,见这人浑身湿淋淋的模样,裕准身高腿长,现在却极其像条狼狈的丧家犬,和她一起窝在这个窄小的空间里。
车不是光明正大停在裕家院外的。
车外的人也不是没听到她的话。
医药箱更不可能没有,只是不能给他。
伊宁这口气终于吐出去,却又是以另一种怜悯的情绪,她俯下身,用确保窗外人听不到的声音道:“少爷怕疼的话,我可以下次带止疼药来,你偷偷吃掉,裕会长不会知道的。”
裕准耳朵到颈部那一块猛地麻住,像被猫轻轻用舌头舔了一下似的,他反应快,立马把伊宁推开。
“你…!”裕准脸上本失了血的苍白开始泛起红。
像是觉得被她猜到了很羞耻,难堪,要斥责她胡思乱想,但又冥冥之中不忍心说重话,因为她又露出了那副畏惧瑟索的神态,仿佛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关心的话会拆穿他维护的自尊。
裕准恼极,却无从发泄,连话都像失了音似的说不出口,最后推门下了车。
伊宁看着他走进暴雨里,他旁边的佣人并未给他撑伞。
在某种程度上,伊宁处于一种近乎上帝的位置,用全知视角里的五感包容接纳着这个位面的所有,她知道很多,比如知道,此时裕家别墅里的管家、佣人、女仆自裕准父亲回来已经全换了新,以及裕准父亲在生意场上又一次败给闻家,涉嫌政府的福利工程他再怎么占优势最后都会进到闻家肚子里。
裕准父亲暴怒,连带着裕家所有人都会遭殃,可偏偏裕准会被找由头罚的最惨,只因为他在自己父亲眼里比不上闻灏元。
此时,外面雨幕连天,伊宁关紧门,用剩下的湿巾仔细又把脸和露出来的地方擦干净,后半程靠在车上,她慢慢睡熟了。
头好晕,这里的人好复杂。
裕家,裕准躺在床上,大睁着眼,脑袋旁是一部正在充电的手机。
他母亲早有预知没回家,父亲又拉着几个女佣进了房,一下午没出来,裕准这才找到机会溜出去,见伊宁。
被伊宁拆穿,裕准心情不算特别好,但也没那么坏,最多就是感觉不能再继续待下去,怕她又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他定了定神,压了压疯狂膨胀的心脏,脑子麻痹几秒后才感受到后背的疼意,裕准嘶出声,又有点想笑,他伤没好之前,或者说,在他父亲气没消之前,伊宁就暂时待在首女大吧。
她没有靠山,胆子又那么小,万一在恩诺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下山后,天色亮起来。
首女大跟恩诺的标志白金围墙只隔一条商业街,司机开车离开,可能是临近开学,附近的年轻人不少,伊宁上楼时,因为她衣服血污显眼,来搭讪的人都会好奇问一句是不是演员。
新住处是个不算特别大的公寓,但也只是相比之前,实际住一两个人绰绰有余。
伊宁洗漱完,吃饭的时候才来得及看手机。
裕准的一个未接来电,时恩的两条短信,还有韩璟问她下午想吃什么。
伊宁先给韩璟拨过去。
响铃四五秒,对面接通。
韩璟:“你出去了吗?”
“我搬到另一个地方住了,抱歉,没来得及告诉你。”伊宁语气很有些愧疚和不好意思。
韩璟沉默了一会,才道:“是因为上午你和我在一起的缘故吗?”
“不是,是我之前骗了他,我说我在首女大上学。”伊宁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慢声道:“我怕他在学院找我,到时候被他喜欢的人看到,他可能会让我退学。”
退学起码要等她把流程走完。
学院里也不能和裕准扯上关系。
对面没吭声,伊宁又道:“你知道的,我家境不好,恩诺的入学资格对我来说很宝贵,我不能……”伊宁绞尽脑汁,“不能把未来寄托在他身上,他迟早会和别人订婚的。”
在学校这件事上,伊宁没有骗韩璟的必要,韩璟对她很是坦诚,而且体贴入微,伊宁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又何尝不是这里第一个让伊宁感受到被照顾的人。
果然,韩璟听完后,并没有对她的撒谎行为做出负面评价,只是顺着她的话给她分析:“他的未来自己确实决定不了,伊宁,你做的对。”
“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有天知道你骗了他,你该怎么办?”
伊宁:“把他的钱,都还给他?”
他们之间本也就是金钱交易。
韩璟像是笑了一声,“既然能结束,那为什么不尽早结束?”
…她不敢提啊。
韩璟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轻描淡写略过,接着道:“何况他已经开始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如果严重的话,你以后甚至连学都不能上,你真的愿意吗?”
伊宁表情凝重了。
她不是没听出韩璟在夸张,但他夸张,却夸张的很有些道理。
恩诺虽然大,有些同学三年见不到一面,但谁确定她跟裕准就一定不会碰到呢?
怀揣着这种想法,伊宁跟韩璟聊完后挂了电话,给裕准回拨过去,想问问他大概什么时候伤好回学校。
但对方秒挂,,
再打,也是挂。
伊宁无奈,只能点开时恩的短信界面。
时恩回复的是她上面那句没空,他回了个小狗点头的表情包,然后说他已经溜出去了,在网吧,不无聊了,也不介意她放鸽子。
而江南公寓,此时的韩璟,也在看手机。
不过他看的是校园邮件,南熙奎给他发来的一小段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