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缨面色一白,双指捏着的棋子砰地一声掉到棋盘上,她一想到昨天吕广血肉模糊的模样,心里头就发怵。
“小姐,贺大人也是为了朝廷着想,官员贪墨,死不足惜!”
江缨点了点头:“我知道,贺重锦对吕广用刑没错,他们贪墨,一些钱财虽然不至于处死,可是,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梁打过来,战乱会死很多的人。”
这皇京之中谁人不知,大梁的国力已经远远超过大盛,而十几年前,梁国还是任由大盛吞并的鱼肉,为求自保把皇子送到大盛为质。
谁都不会料到在未来,梁国和大盛会调换身份,前者成为后者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刀俎。
但尽管如此,江缨还是忍不住对贺重锦产生芥蒂之心,那几乎是出自骨子里的,本能的惧怕。
因为小的时候,许姨娘养了一条性子不好的狗。
第一次见到江缨时,那条狗并未表现出多么凶恶,还欢快地冲着她摇尾巴,后来,江缨见到他吃脏骨头,就想将骨头拿走,不准它吃。
谁知狗不知怎得,一口咬伤了她的胳膊,那时许姨娘刚进门没多久,江怀鼎说江缨伤得不重,让许姨娘道个歉,草草了事。
从那以后,江缨见到许姨娘的狗就哭,躲得远远的,有时连一缕狗毛落在她身上都忍不住打哆嗦。
她发现。她就像惧怕那条狗一样,惧怕着贺重锦。
然而,贺重锦也猜到了她的心思,这天夜半,他缓缓推门,塌上的江缨又像之前那样背过去装睡。
他望着她,女子柔软的,缎子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的榻上,贺重锦心想,过去这么多天,江缨应该愿意和自己讲话了。
“缨缨.....”
贺重锦启唇,江缨将双目闭得更紧,他只吐出一个字,顿了顿后,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静静躺到塌上。
江缨细微地察觉到贺重锦的反应,那似乎是一种无奈。
他有心事,不高兴吗?
江缨记得红豆之前说过,吕广在审问时死在地牢里,文碟来源的线索就断了,所以贺重锦才会有心事。
想到之前,贺重锦在赵家替她解围,又带她去书阁还说了好多鼓励的话。
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心里生出些许歉意来,自己不该因为害怕,而避着贺重锦的。
“夫君。”
闻言,贺重锦懵了一下,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江缨翻过身来,昏暗的房间里一双杏眼紧张的看着他:“夫君,我没睡着。”
他眼中略过一丝错愕,点点头:“我知道。”
江缨:“你知道?”
“.......嗯,知道。”
贺重锦竟然一直都知道她在装睡?并没有戳穿,而是配合她?
江缨好像更愧疚了,关切问道:“我听说吕广死了,你可是在为这件事忧愁?”
贺重锦神情蒙上一层郁色:“给吕广文碟之人留了后手,那个人事先给他下毒,这种毒不发作时无痛无感,与正常人无异,
“夫君,你喜欢听哪些琴曲?我会琵琶,笛萧,琴,还有琵琶,只要是你说的上曲目,我都会,不过你不要听阳春白雪了,那首曲子我在宫宴上弹的很糟。”
“好。”贺重锦从塌上坐起来,淡笑道,“那便去阁楼上,阁楼僻静无人,适合听琴。”
院子里有一处小阁楼,二人踩着阶梯上去,阁楼上放置着贵妃榻和书案,只是江缨喜欢密闭的环境里读书弹琴,这样学得快,所以很少去上面。
晚间的暖风撩起帐帘,二人穿着慵懒的中衣,虽一人在喝茶,一人在调试琴弦,但相距极近,无形的暧昧萦绕在周围。
江缨在琴前坐好,问贺重锦:“夫君想好要听哪首琴曲了吗?”
“想好了。”贺重锦笑,“阳春白雪。”
江缨愣了愣,放在琴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她低下头道:“夫君,我事先都同你说好了,我弹不好阳春白雪,以后也不想弹了。”
以前江缨最拿得出手的琴曲,就是阳春白雪,宫宴上她成因为这首曲子给江家丢了脸,让江夫人失望,所以便许久没有弹了。
更何况,这是在贺重锦面前,他可不是普通人。
贺重锦笑了笑,站起来走到江缨的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那柄焦尾琴,声音清润:“好琴,这是焦尾琴吗?与‘号钟’,‘绕梁’,‘绿绮’齐名的名琴。”
“这焦尾琴只是仿制的,并不是真正的,上次的焦尾琴在宫宴上坏了,母亲又重金买了一柄新的。”江缨微微诧道,“夫君也懂琴?”
“略有涉猎,你不肯弹,我为你弹一曲如何?”
“真的吗?那我要洗耳恭听一番。”
江缨想,能听到一品宰相贺重锦弹琴,她兴许是第一人吧,要好好学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都说琴风如人,她的琴风柔婉含蓄,贺重锦是权臣,心系家国百姓,琴风定有大气磅礴,国破山河的破碎之感。
江缨乖乖坐好,理了理裙角,规规矩矩地准备欣赏贺重锦的琴技。
她道: “夫君,你弹吧。”
贺重锦笑了笑:“嗯,我弹了。”
霎那间,一道撕裂的琴音传来,刺进了江缨的耳朵,狭长尖锐的回音在她耳中来回冲撞。
荷叶上打憨的青蛙被惊地扑通一声跳入了池塘里,小鱼四散游走,水面泛起长久未消的阵阵余波。
江缨:“??????”
如此的琴声江缨第一次听过,之前几乎是闻所未闻。
她想到一日途径街角的时候,有个老李家杀猪铺子,老李每次杀猪之前,都要把刀磨得锃亮锃亮,这样杀猪的时候就会又快又准又狠,这琴声和杀猪老李的磨刀声,竟是神似。
贺重锦还在弹,双目微垂,一副认真的模样,丝毫没有听出琴声的端倪。
虽然国和山是破碎了点,但江缨还是耐着性子从头到尾地欣赏完了。
琴曲终,他问江缨:“如何?”
“嗯.......嗯.......”江缨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如何.......”
贺重锦淡淡地望着江缨,见她支支吾吾的,眸子晕开一抹温柔,问道:“缨缨,我弹得不好吗?”
“不,好听......”
他道:“不好听?”
江缨赶紧摆摆手:“夫君你误会了,不是不好听,不是你说的弹得不好,是.......哎呀,乱了乱了,总之是好听的。”
贺重锦嘴角笑意更深,轻轻点点头:“嗯,既然你这个皇京第二才女说好听,我弹的自然是好听的。”
额......嗯嗯嗯。
而后,江缨揉着衣角,向他抛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夫君的琴音......大大大气磅礴,刚柔并济,威震人心,敢问夫君,你刚才弹得的是什么琴曲?”
贺重锦说:“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
她一个音都没听出来。
不知为什么,听完贺重锦的阳春白雪,她好像没那么在意那夜宫宴的事了,萌生出想要弹奏的念头,于是道:“夫君,我能弹给你听吗?”
女子纤细的手指轻勾素弦,琴声从楼阁之中飘逸而出,动如轻风,润如雨泽。
府中挑灯守夜的下人们被琴声吸引,纷纷驻足倾听。
江缨不知道自己弹得如何,因她只看到他眉宇逐渐舒展开,变得更加柔和,轻抿茶水,除了这个动作,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算是好听?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她虽然没有弹奏阳春白雪,但却在藏书阁中仔细研究琴谱,汲取经验,琴技已经比在宫宴时精湛了不少。
就算差......好像比刚才的......不,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出来,想都不能想,她怎么能嘲笑自己的夫君呢?绝对不能。
一曲终了,两个人返回房间,重新躺回塌上。
贺重锦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他说:“后日我要进宫,见到姑母,你再把这首阳春白雪重新弹给她听,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
贺重锦的姑母,无疑是当今的摄政太后,朝堂上隔着一层纱帘,俯瞰朝堂的女人。
“若我弹不好.......会不会被砍头?”江缨心里还是没有底气,“你是臣,太后可不是,弹不好,就是触怒太后凤颜,我能行吗?”
“那怎么办?前几日我下朝时,告知姑母你会再去为她弹奏阳春白雪。”贺重锦轻笑一声,“不过无碍,我也会弹阳春白雪。”
江缨:“......?”
为了贺重锦和整个贺相府的安危,江缨决定勉强一试。
不过话又说回来,贺重锦真的不知道自己五音不全吗?
西窗的烛火始终亮着,并没有熄,贺重锦侧目看了一眼江缨,女子正背对着他翻阅书卷,默默背诵。
他闭眼先睡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脖子僵硬,枕头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贺重锦伸手一摸,是一本书角被翻得褶皱的书卷。
烛火燃到底,房间骤然陷入黑暗。
江缨翻着翻着就到了贺重锦的怀里,他像往常那样被惊醒,眼眸半睁,望着她许久。
贺家人除了太后,无人将他视作是亲人,而太后临朝摄政,每日日理万机,更是在如今这样的朝堂形势下为刚刚登基的刘裕扫清障碍,贺重锦清楚,太后是自己的姑母,同样也是君臣。
以后,江缨将会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吗?
正当快要再次睡着时,怀中的女子忽然捂紧小腹,蜷缩成一团,见状,贺重锦当即警觉了起来。
“?!”
“疼......”江缨嘴唇发白,身子疼得忍不住打颤,“肚子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