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聘

江缨想,贺重锦娶自己也许是一时冲动,他是位极人臣的贺相,纵然真的和她有了一夜之欢,又岂能娶一个八品官员的嫡女做正妻?

贺重锦瞳孔微微震了震,看着江缨执着的眼神:“什么?”

“那一晚,贺大人是无心的,我这个人明事理,记性差,不会怨贺大人。”

纤细的手捏紧贺重锦的衣袖,贺重锦注意到她手指常年练琴的抱茧。

“你位高权重,我即便是怨了贺大人,至多是怨而已,不会拿大人如何。”江缨垂下眼睫,“贺大人担心悔亲后心中有愧,可以赔偿江家黄金百两,这些钱够江府上下花上一辈子,拿出这些钱对贺大人来说,轻而易举。”

还有孩子,现在日子浅,来得及打掉,她保证多年之后绝不会有一个邋遢小孩儿跑到贺相府,哭唧唧地拉着贺重锦说爹爹长,爹爹短,爹爹为什么不要娘亲之类的话。

贺重锦:“......”

“贺大人,我不如你足智多谋,这是我仅能想到的,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互不相欠,你答应吗?”

话音刚落,她掐着衣袖的手迅速被那人反攥住,男子温暖的手顺着她的手腕滑下,自然而然地与江缨五指相扣。

江缨身躯一震,盯着自己那只被男子大手包裹着的手掌,贺重锦的手掌很好看,手骨清晰,指节分明,指甲泛着淡淡的光泽。

“走吧。”贺重锦眉眼柔和,“贺府书阁就在前面,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已经许久未去了。”

没回答?

江缨被贺重锦拉着往前走,一时心乱如麻,他没回答,是不是足以证明,他心里是犹豫的?觉得一品宰相娶八品世家女,亏得不能再亏了?

贺府的书阁果然如贺重锦所说,汇集了天下的名书典籍。

经、史、子、集,应有尽有,她记得贺重锦说过,贺府的书阁是宫中藏书阁的冰山一角,可想而知浩如烟海的藏书阁会是什么样。

这边贺重锦正在翻阅兵书,另一边江缨双目放光,视线落到了最高处那一本《道家经论》上。

书阁之中备有书梯,求知若渴,她想也不想便一脚踏了上去,殊不知书梯经久失修,不小心掉了下去。

“啊!”

身子坠落,没有可想而知的疼痛,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双目紧闭,被人稳稳地接住。

熟悉的松木香。

“来人。”

看守书阁的家丁闻声,进入藏书阁,恭敬道:“贺大人。”

他看着断裂的书梯,语气沉了沉:“书梯坏了,你不清楚吗?”

家丁立马跪下:“大人,这.......是我的失职,书阁前几日闹了蚂蚁,我已经清理了数次,竟没发现蚂蚁蛀空书梯的梯角,害得夫人坠落。”

贺重锦:“三个月的月钱,你自去管事那里领罚,再有下次,罚的就不是月钱了。”

家丁面色一变,赶紧道:“是,大人,我下次一定留心!”

书阁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贺重锦和江缨两个人。

江缨搂着贺重锦的脖子,双目之中紧闭着,像受惊了的小猫,在他怀中蜷缩成一团。

“江缨。”

江缨:“好可怕,倘若就这样一尸两命,会被人笑话的。”

听到了一个奇怪的词眼,贺重锦微微讶异:“一尸两命?你一个人,为什么会一尸两命?”

她已经盘算着和贺重锦互不相欠,断然不会让他知道腹中孩子的存在。

于是,江缨胡乱寻了一个自认为充分的理由:“我最近吃得多,贺大人接我的时候,万一被压伤了,一加一等于二,刚好是一尸两命。”

贺重锦沉默不语。

他记得买糕点的时候,江缨不是这样说的。

女子的性子,变得都这样快吗?

江缨观察着贺重锦的表情,见他没有怀疑,立马转移别的话题:“贺大人,书阁之中有棋吗?贺大人是朝中宰相,一定会下棋吧。”

“嗯,我的确会下棋,江娘子想和我对弈,要做好输的准备。”

江缨难免有些紧张:“输?”

两个人在书阁的一张矮桌前,面对面地坐了下来,中间是棋盘,棋盘旁边放着点心,贺重锦之前在铺子里买的糕点有的包了酸枣,有的包了甜浆,她嗜酸,吃不了甜,就把酸枣糕点全吃了。

初次来贺府,她没好意思同贺重锦说。

而下人端来的这一叠糕点恰巧都是酸枣的,她爱吃,解馋。

江缨落一子、贺重锦落一子。

江缨没信心能赢贺重锦,贺重锦能成为一朝宰相,定有过人的智谋,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根本没有赢得胜算。

最初,贺重锦的棋子逐渐占了上风,却在某个时点棋差一着,继而江缨招招致胜,赢了这一盘棋局。

“是我输了。”贺重锦温声道,“是我轻敌,低估了江娘子的棋艺。”

江缨捏着下巴,认真思索着眼前这一盘棋,她的确赢了贺重锦,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贺重锦笑意很浅:“我擅进攻,不擅防守,而江娘子的棋路二者虽都不擅长,但攻防兼备,稳中求进,所以是我输了。”

江缨:“承让了,贺大人。”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

江缨疑惑地看向他:“贺大人,什么......?我该懂什么?”

二人四目相对,贺重锦开口,语重心长地说:“鸟儿展翅,翱翔天际,骏马奔腾,驰骋万里,鱼儿没有双脚,却在水中来去自如 ”

他停了停,给她一些思考的时间。

江缨喃喃接道:“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人有长处,亦有短处,你有你的短处,你之长,也许恰好是我之短。”贺重锦笑,“一朝权臣也好,八品官员的女儿也罢,何来配得上与配不上?”

藏书阁的灯光映侧着贺重锦的面庞,他俊美出尘的五官仿佛更加立体了。

贺重锦的这双眉眼,好像只要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江缨懂了。

她的出身是逊色了点,但论琴棋书画的本事,纵然并非最好,也是皇京之中不少女子多少女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只要勤学苦练,发挥自己的长处,终有一天会像这盘棋局一样。

一时豁然,江缨长舒了一口气,攥着贺重锦的衣袖,略显青涩地唤出一声:“夫、夫君。”

“缨缨。”

江缨道:“我还没有参观完贺相府,夫君,你陪我走走好不好?”

他嘴角轻勾,点了点头,在江缨离开藏书阁后,趁江缨不注意,暗中将藏在袖中的棋子无声放回了棋罐里。

初次来贺府,江缨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逐渐感到前所未有的愉快。

从前,她一直被困在小小的江府之中,困在江夫人的身边,困在那一方桌案前,日以继夜的练习。

直到贺重锦开始讲述着曾经他在官场中的事,江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并不是所有人的前半生都像她这样。

枯燥又无味。

夜不知不觉深了,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红烛灯的暖光让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独特的朦胧。

江缨盖着被子蜷缩在塌上,似睡非睡地侧卧着,贺重锦则坐在床边,翻动着今日批阅过的公文。

“我虽是太后侄子,但年少时父母战死沙场,一人无依无靠,家中姨娘也并不待见我。”

明明在说伤心事,贺重锦像是在讲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常事般:“后来,西北闹了瘟疫,凡是患上瘟疫的人,发病时皮肤会起红疹,药石难医。”

“夫君去西北了?”

“嗯。”贺重锦点点头,“我在西北治理瘟疫,亲自试药,才换来这一身功名。”

那年,他只有十八岁。

江缨握着贺重锦劲瘦的手臂,将袖子撸了上去,果然看到他的手臂上留有一块依稀的疤痕,是当年红疹留下的。

“你去西北治理瘟疫,而我在江家,每天不是读书就是练琴,书法画技。”江缨道,“我……没有朋友,身边能说话的人只有红豆。”

窗外蝉鸣声不断,晚风从西窗吹了进来,江缨缩了缩,贺重锦起身,将梃杆放倒,合上窗。

夜越来越深了,贺重锦翻阅着最后一本公文,确认无误后慢慢合上。

他话语有些无措:“今晚……”

江缨:“……?”

她懵住了,在贺家书阁里,她已经决定嫁给贺重锦,之后房里谈心,互相倾听对方的事。

那么之后呢?

若是寻常定了亲的夫妻,之后该如何进一步发展?加深情意?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江缨后悔刚才没在书阁里多停留一会儿了,查找书籍,看看通常成亲之前应该都做些什么。

“夫君今夜不在这里过夜,妥帖吗?”江缨带着疑问道,“把你赶出去,是不是显得我们太生疏了?”

她的问题刚好问出了贺重锦心中的疑问,他对精通官场之事,但对男女情爱之事几乎一窍不通。

他点点头:“是有些生疏了。”

“书中说,成了亲的夫妻理应夜夜睡在一起,但有例外。”

他问:“例外是什么?”

“书上没说,只明确说男女尚未成亲,也无情意,同塌是不合天理,遭人唾骂的,似乎没说定亲之后是否能睡在一张塌上,是否能有肌肤之亲。”

“你看的是哪一本书?”

江缨想了想:“我看的书卷很多,只能记清楚内容,书名不记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贺重锦的表情变化,生怕说错什么。

贺重锦眼眸微抬,一双目注视着塌上的女子,看得江缨有些怀疑自己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贺重锦说:“若是绝对不能,书中会言辞肯定地标注,没有明确提及,应该是可以。”

说完,男子起身去解衣带,挂完紫色朝服,又将官帽挂在房中的木制衣桁上,左边是他的衣服,右边紧挨着的是淡蓝衣裙和刺绣披帛,江缨的衣裙。

今夜,贺重锦留在这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