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引诱

来人衣着单薄,在这样大的雪天,似乎只套着件质感奇特的袈裟,可耳垂上点缀着的纯黑耳钉,作为僧人来说又有些过于邪气张扬。

那张遥遥望过来的面庞寡淡与浓郁兼具,是典型的东方骨相,清隽柔长,配合着脸上温和的笑意,很容易给人一种春风拂面般的亲切感。

但无论是从手臂到背部线条起伏的肌理,手背浮起的青色脉络,还是被狂风吹拂后紧贴在身上的衣料下形状明显的肌肉,无一不彰显着令人感到压迫的力量感和攻击性。

梨纱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信号。

跟五条悟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一个小时前。

将手机塞回去,她坐回沙发上,沉默地抱着膝盖,半阖着眼睛注视着前面哔剥燃烧着的火堆。

——显而易见的,一副拒绝与人交流的抗拒姿态。

黑发男人不紧不慢地落坐在沙发另一侧,修长的手指靠近壁炉腾起的火焰,指节被映照得微微泛红。

旅馆的老板娘似乎不太敢随意跟他搭话,只是扭头从厨房端来了两碗冒着热气的蔬菜汤,用木质的托盘和手帕隔热后放在了沙发前的小茶几上。

“刚做好的,趁热喝还能暖暖身子。”老板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放下碗后转身去了后院忙碌,而原本在壁炉边劈柴的老板也早早扛着劈好的干柴离开。

这片空间倏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木材里的油脂滋滋燃烧的声音。

男人依旧一副从容烤火的模样,对面前那碗蔬菜汤视而不见,连视线都未曾偏移。

梨纱倒是有些感兴趣,她直起身体看了一眼,发现汤里飘浮着的是碧绿的青菜、红色的胡萝卜丁、还有成块的白豆腐后明显露出了失望的小表情——作为典型的肉食系,她平时只有在非常强调营养均衡的津美纪面前才会象征性的乖乖吃点蔬菜。

一旁的男人侧脸看过来,略有些狭长的眼尾勾起,自然而然地同她攀谈,“不喜欢这些吗。”

梨纱警觉地挪了下身体跟他保持距离,很直白地说,“我讨厌你,离我远一点。”

脱掉厚重的大衣后她上身只穿着件宽松的白色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毛茸茸的,那双水润的眼睛在火光中紫得惊人,浅浅镀着一层光泽。

像某种嗅到敌人气味就立刻竖起耳朵的警觉小动物。

夏油杰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地问,“为什么,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话问得其实很没必要,只能算是没话找话——毕竟他们的立场泾渭分明,哪有咒术师不反感诅咒师呢?

他用眼角的余光克制地打量着身侧的少女,心中评估着她的力量和价值,以及思索着接下来该用怎样的话术。

没想到面对着这样浅显的问题,她却偏过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而后看着他的眼睛给出意料之外的答案,“因为你让五条悟不开心。”

梨纱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对五条悟不好的,让他伤心难过的,我都很讨厌。”

对于梨纱来说,恶魔的感情其实远远没有人类那样丰富,但契约达成后与人类有着一定联系的她,有时也能品尝到五条悟身上复杂的情绪。

其实她无所谓人类的想法,也不在意面前这个人。她看普通的人类都是很漠不关心的,就像人类不会去在意河里游来游去的鱼怎么想那样。

可是他让五条悟不开心了——

那个家伙每次说到夏油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会用力揉她的脑袋,表情很夸张的说要小心眯眯眼哦,要离他远远的,要是梨纱酱被拐走老师我一定会哭出声的。

梨纱何其敏感,怎么会感知不到五条悟的情绪,这个叫夏油杰的人类对他的影响似乎很大,让他困惑又不解,连灵魂的颜色都变暗淡了。

但既然他不主动提,哪怕心里非常好奇,她也不会多问的,最多就是在他情绪低落时变成原型安安静静陪着他,纵容他摸两下自己的毛毛。

学不会人类的层层伪装,所以她的情绪向来都很直白,解决问题的方法也相当简单粗暴——觉得谁让五条悟不开心她就讨厌谁,谁骂骂咧咧说五条悟不好她就讨厌谁,谁欺负五条悟她就一定要欺负回去。要不然就打一顿给他出气,要不然就直接杀掉好了。

可是这个人的情况不太一样,好复杂……他似乎没有欺负过五条悟,也没有真情实意说过他的坏话,好像只是单纯的让他不太高兴。但是,总觉得就这样杀掉他,五条悟的心情也不会好起来。

梨纱冷着脸,决定对他采取视而不见的漠视态度,先划分到讨厌的那一类。

夏油杰先是苦笑了一下,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含着几分新奇地看着她,“还以为是传言,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么维护悟那个家伙吗?”

梨纱瞬间被踩到尾巴,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谁、谁维护他了!”

虽然,虽然她的确很在意自己认定的人类,但是被别人这样直接指出来还是有点难为情,有点不太好意思的——尤其是当那个人是五条悟的时候……

都怪五条悟太讨厌了!

从前两个人动手打架训练都是往死里打,她要是稍微态度软化一点,表现出一点点关心他的样子,他就会得寸进尺……完全不像硝子和津美纪那样跟她柔情蜜意的贴贴,所以连她这么情绪直白的恶魔,都不得不在他面前故意伪装起来,否则绝对会被那个讨厌的笨蛋嘲笑的!

夏油杰对她这么维护又抗拒的态度有些惊讶,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他低低笑了一声,收回被火光熨得发烫的掌心,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的褶皱,轻声感慨,“悟那个家伙,这么多年还是没变啊。”

沙发上的少女绷着脸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耳朵却悄无声息地竖起来,“他从前也跟现在一样吗?”

高专的时候,还没遇见她的五条悟,是什么样子的呢?

“从前啊……”

夏油杰觉察到她的好奇,侧过身体面对着她,笑眯眯地说了些五条悟高专时期的事情,并不掩饰言语中自然的熟稔和亲近,回忆起往事时还带着点淡淡的惆怅。

梨纱抱着膝盖默默的听,她歪着头观察着身前低垂着眼睑的男人,燃烧的壁炉为他的睫毛蒙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对方眼睛里的紫要比她深一些,瞳孔更加阴郁浓厚,跟她像是月亮的两面,只是他在背光的方向。

她嗅到他的情绪,像黑夜里涨潮的水。

梨纱读不懂他复杂的脸色,只是觉得人类的感情真的好晦涩难懂,曾经是那么要好,要好到哪怕他叛逃后彼此也只承认对方这唯一的挚友,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追杀令层出不穷,她不信这么多年来五条悟那个堪称游戏最大Bug的六眼真的找不到他。

他谈起高专时代的五条悟时眼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和怀念的感慨,有一点浅浅的轻松,但真心也不作假。

只是因为想法和理念不同,所以曾经关系如此要好的人类就要分道扬镳吗?

梨纱无法理解。

抱着双膝陷进柔软沙发里的女孩安静地看着他。

那双紫罗兰、或者鸢尾色调的虹膜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像是玻璃珠和水晶那样极具质感,带着明显的湖光,像是被泪水浸没那样水润干净,但绝对不悲戚,也不显得柔弱,反而给人一种冷静温和的掌控感。

静静看过来的时候有种神性般的垂悯,勾出一种发自内心想要亲近的柔软欲望,让人忍不住想要对她吐露更多真心。

夏油杰在这种眼神中略显狼狈地停顿住了,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因为干燥而舔了舔下唇,滚动的喉结在脖颈处拉出明显的线条。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觉察到自己的恍然和触动,他在心中这样告诫自己,警惕地避开她的眼睛。

他转移了话题,试图从另一个方向拉近两人的距离,“我的养女菜菜子和美美子和你很像呢。”

说起养女时他的眉眼有着明显不作伪的温柔,“她们的年纪应该跟梨纱小姐差不多大,都是像你这样活泼可爱的孩子……”

我很活泼吗?

梨纱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她们也和你当初的处境一样,明明有着过人的天赋,却被愚昧无知的猴子们关起来虐待,被我带走后一直跟在我身边,成为了我密不可分的家人……”

“猴子?”梨纱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夏油杰勾起微红的唇角,像是正在吞吃食物的蛇那样,眼神晦暗而危险,“没有咒力、只会产出诅咒的普通人。肮脏、愚昧、野蛮、自大,不就是些不可教化、不可理喻的猴子吗?”

“哦。”

梨纱不以为然,但出于礼貌还是应了一声。

随便吧,是猴是狗都跟她没关系——不过她还是更喜欢狗狗。

坐在她身侧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拂袖微笑,点出她的态度,“梨纱小姐其实也对那些猴子漠不关心吧?”

夏油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那张连画像中都极难寻觅的美丽侧脸没什么表情,素白得像雪、像玉那样,透着股无机质的漠然和通透。

她的眼睛里没有凶戾尖锐的恶意。

她的眼睛里没有天真纯粹的善意。

他远远地跟在她身后观察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自然能看出她对普通人无所谓的态度,懒洋洋的,像只百无聊赖地用利爪拨弄毛线团的猫科动物。

——这个女孩天生是该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家人”才对。

细长的黑发从他的肩头滑下来,淡红色的嘴唇里吐出柔软而轻佻的声音,像是一条正在滑行的,诱惑力十足的蛇,直起身体缓缓靠近她,悄无声息地拉近两人的距离。

“梨纱小姐难道不觉得这样很不合理吗?咒术师凭什么要无条件保护非术师呢?”

“凭什么死去的都是咒术师?明明是那些猴子制造了咒灵,可收拾麻烦的永远是咒术师……有什么意义呢,明明那些猴子对我们来说,就像一个源源不断的、不停生产垃圾的垃圾场不是吗?”

那双暗紫色的眼眸细细地眯起,他的声线柔丽,语调中有一种煽动且蛊惑的魔力,配合着一张标准狐狸相的美人脸,像是志怪故事里修炼成人形的美貌妖精,扭曲又引诱人心,“既然从前都是咒术师为非术师牺牲,那么现在反过来,又有何不可呢?这都是他们该偿还给我们的啊。”

他笃定,“只有杀光这些愚蠢的东西、这些没用的普通人,才能创造一个没有诅咒的,只属于咒术师的世界。”

夏油杰低低笑了一声,更加贴近她。他恰到好处地把控着语气和节奏,黑发蜿蜒着落在她的肩头,像条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让人耳尖发痒。

“你明明也很讨厌那些家伙吧……层出不穷的任务、贪生怕死的高层、被无限压榨,没有半点休息的时间、勾心斗角的派系斗争、为事不关己的猴子付出生命的咒术师……你不觉得累吗?你不觉得悟很累吗?”

他轻轻握住她单薄的肩膀,“加入我们吧,来我身边,我们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

加入我们加入我们加入我们加入我们加入我们……

来我身边来我身边来我身边来我身边来我身边……

仿佛灵魂深处含糊不清的呓语,充斥着这个狭小的空间。

梨纱转过脸,定定地看着他,瞳孔缩成细细的一条竖线,像是面对着陌生人递来的猫条,警觉支棱起耳朵的猫咪,脸上流露出思索和犹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