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跨过

晚上七点。

天边擦黑,飘着小雨。

墙壁上的钟摆来回晃动,滴答滴答地响着。吊顶的灯塔投下冷白的光,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明暗线。

“这个婚你不结也得结,由不得你!”陡然加大的中年男声盖过其它声音,斩钉截铁地做结论,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明里暗里的视线齐刷刷投向一个地方。

偌大的客厅陡然安静下来,只余钟摆声。

温柠坐在从餐厅处拖来的木凳上,脊背笔直,眼睫微垂,盯着脚底下那块地毯。

冷白的肌肤在光线的照射下更加晃眼,白得发光,和周围格格不入。

“温柠!”

温肃正见坐在对面的人没反应,顿时怒气更大,瞪着眼吼。

被点名的温柠动了动,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抬头,眨了眨眼,像是在说“你们终于讨论完了”。

随后,又毫不退缩地对上中年男人充满怒火的视线,一字一句开口:“我不愿意。”

声音温和舒缓,但坚定充满力量。

温肃正“啪”的一声拍桌而起,随手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过去。

“逆子!这由不得你不愿意!”

温柠不避不退,任由玻璃烟灰缸从左侧一厘米处擦边而过,溅起的碎片在手背上划出一条血痕。

火辣辣的疼。

温柠没感觉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顶替结婚。”

温肃正还想再说,被李静姝拉住,使了个眼神摇摇头。

他满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温柠一眼,撇过头坐下。

李静姝清了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唤来佣人:“二小姐回来这么久怎么连杯水都没有?”

躲在角落看笑话的女佣慢吞吞地去厨房倒了杯水。

走过来,没好气地开口:“二小姐,水。”

温柠抬头,伸手接过:“谢——”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处。

混杂着冰块的冰水,猛地朝她倾泻,悉数落在她的左肩,打湿了一大半。玻璃杯砸在肩头,顺势往下滚,在厚重地毯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温柠倒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

看向女佣。

对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惊讶地开口:“对不起二小姐,我没想到这您都能没接稳,我不是故意的。”

表面是道歉,但温柠一点歉意都没听出来。

反倒暗讽更加明显。

温柠正准备开口,李静姝大度地挥了挥手:“下去吧,下次注意一点。”

女佣点头,转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再看温柠一眼,明晃晃的笑意。

温柠眨了眨眼,逼退眼里的水汽,看了眼站着两个保安的门口。

握着拳重新坐了下去。

现在是走不掉的。

“你说说你,学了这么多年礼仪,连水都接不稳,不赶紧结婚以后怎么办?”

李静姝顺着话题展开,完全不顾她湿漉漉,还在滴水的衣袖。

话锋一转,李静姝又换上一副和蔼的语气。

“再说了,好歹养了你十几年,栓条狗都有感情了,我们怎么会害你呢?”

她挥挥手,将一份报纸放在桌上。

“陈家家大业大,陈少也一表人才,你嫁过去完全是去享清福。”

温柠的目光落在报纸上的头条花色新闻。

一个模糊看不清人脸的男人姿势暧昧地揽着一个女人,在昏暗无人的停车场激情拥吻。

标题赫然是——“陈家继承人再约新晋小花,姿势亲密,拥吻进酒店!”

这就是他们说的“好事”。

这么好,怎么不按约定让温妍熙去。

温柠垂着头,没什么情绪地想。

“再说了——”

李静姝眯了眯眼,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温家养你十五年,熙熙被迫吃了十五年的苦,这是你欠熙熙的。”

温妍熙,温家走失十五年被找回来的真千金。

李静姝摸了摸指甲,声音平静,像是在商量等会儿吃什么。

“你奶奶最近身体好像也不太好,你说,”她故意顿了顿,看向温柠,嘴角露出一抹笑,“如果我跟她说你出了车祸,她会怎么样?”

温柠怔了下,一口气提到胸口,浑身血液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一直平静的情绪被点燃,火烧一样在胸口蔓延。

她猛地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李静姝:“你还是人吗?奶奶心脏不好怎么能受这个刺激!

语气陡然冷下来:“奶奶在哪?!”

自从一个多月前,她就开始联系不到奶奶了,今天来温家,也是李静姝说奶奶在家,想看看她,她半信半疑地来了,却没想到是个鸿门宴,来了就出不去了。

她不敢想象奶奶现在在哪,也不敢相信他们的底线。

她清楚李静姝的为人,心狠手辣,一直都不是很喜欢奶奶,这样说,她是真的可能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温柠闭了闭眼,失力地坐下,笔直的脊背略微弯了弯。

意识被抽离,浮在上空,冷淡地扫视屋子里神色各异的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

“我答应你。”

“前提是你得保证奶奶好好的!”

李静姝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早这样不久好了?还白费这么多口舌。”

一直没说话的温妍熙看着她笑了笑:“辛苦妹妹了。”

“天色不早,妹妹别回太晚了,不安全。”

使了个眼神,保安面无表情地上前:“二小姐,这边请。”

变相的逐客令。

温柠沉默着拧了把衣裙的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

站直身,淡淡地看了温妍熙一眼,径直朝着门口走了出去。

李静姝加大的声音在后面传来:“别忘了7.13去领结婚证!”

零零碎碎的咒骂声被抛之脑后。

温柠头也不回地走出那栋熟悉又陌生的别墅。

等站在路边,一阵风刮过,温柠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刺骨的寒和隐隐作痛的伤口。

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长袖白裙,棉麻材料,吸水。现在摸上去仍是一层蒸发不去的潮,湿答答地黏在臂膀上。

长指不经意间碰到左肩凸出来的骨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温柠低眼,撩起领口看了眼,青了一块。

温柠放下衣服,动了动左手。

还好,行动上没什么阻碍。

随后掏出手机打车。

屏幕刚摁开一秒,又飞快地黑了下去,任温柠怎么按也没了反应。

屋漏偏逢连夜雨。

被人浇得湿透了,手机半路还关机。

饶是温柠情绪稳定也忍不住小声地低骂一句,重重地把手机丢进包里。

然后,认命地沿着大路朝前走。

温家没搬过家,温柠在这条路上走过了十五年,但却是头一次用脚去丈量它的长度。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榕城的夏天温差大,风吹过时空气中弥漫着冷意,脚底的柏油路却持续地释放挥发不出去的闷热。

温柠思绪放空,沿着路往前走。

直到,一声尖锐的鸣笛声打破夜空——

一辆哑光低调的迈巴赫缓缓地在她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

是陈煜舟。

温柠的目光凝结在那张成熟不少的脸上,怔住。

忍不住仔细看他。

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冷白的锁骨。

利落的短发,锋利的下颌线,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腕骨凸出,青筋盘绕,整个人带着一股恣意,又从内向外透出清贵。

与此同时,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也打量着她。

温柠被陈煜舟看得后退一步,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

毕竟,熟人见面。

打招呼的话,该以什么样的语气开启对话?

好久不见,还是,真巧?

温柠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正纠结着,一道闲散的男声冷不丁冒出来。

“你好,”陈煜舟懒洋洋开口,“请问需要帮忙吗?”

紧绷的那根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原来,他没认出她。

温柠松了口气,拒绝还没说出口,望了眼看不见头的路,和周遭漆黑的夜色。

犹豫了秒,她扬起笑容点了点头:“谢谢你。”

拉开车门上车。

落座在副驾时。

温柠放空地看向窗外,手指抓着手机壳边缘,有几分不知所措。

好几年不见,当初吊儿郎当的少年也成长为了清贵得体的男人。

只是那张脸还是没怎么变,桃花眼,薄唇,侧脸线条凌厉分明。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段回忆,没想到只一眼,那些尘封的记忆蜂拥而来。

恍惚间。

温柠莫名想起她离开那晚,他们最后见的一面。

漆黑寂寥的夜,破败的巷子显得周遭更加空旷。

像是废旧的遗骸。

温柠站在车灯光里,和陈煜舟隔得有一段距离。

不远,但又像是隔了一座鹊桥,触摸不及。

他们相对沉默了很久,直到天破了,开始漏细微的雨。

陈煜舟垂着头,不发一言地靠近。

温柠低眼,特意撇过脸去:“陈煜舟……”

“嗯。”

“你喜欢我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让意气风发的少年停了脚步。

静了几秒,他随手抓了抓短发,语气微微上扬:“你怎么会这样想……”

剩下的话被温柠急促地打断:“那我们,就当从没认识过吧。”

陈煜舟脱外套的动作一僵。

视线黏在她身上,顿了几秒,一寸一寸地在她脸上扫过。

终于,确认她没有玩笑。

悄悄勾起的唇角落下来,抓住冲锋衣的手绷出炸裂的青筋。

过了几秒,雨势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粒劈里啪啦地往下砸。

陈煜舟垂下眼睫,若无其事般朝前走了两步。

两人几乎脚尖抵脚尖。

她记不得当时她是什么反应。

只记得陈煜舟手一扬,大半视野被他高挑的身影遮挡住。

抬眼望去,黑色冲锋衣被他举起挡在头顶。

雨隔绝在两个天地。

温柠错愕地看过去,他额前碎发湿透,湿漉漉的,那双眼漆黑,没了光。

“你……”

刚开口,车灯和青松气味一同落下。

一片漆黑中,温柠额头上似乎,落下了一个蜻蜓点水的——

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