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雨夜融为一体,像被遗弃的行李,伏在角落。
十点半,李允熙、周淮宇赶到校门口,恰好撞见狼狈不已的崔真真。
她垂着头,浑身湿透。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青紫,旧的伤痕撕开,血水经过稀释,蜿蜒着流下来。
“真真!真真!”李允熙飞跑上前,抚开头发,很轻地搭住肩膀。
她没反应。
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斑驳的光点,看上去像死了一样,幸好还有呼吸。
额头好烫,肯定发烧了。
身上没有特别严重的外伤,衣服、拉链都齐全。李允熙大大松了一口气,脱下衣服给她罩上,转头说:“我们得去医院。”
周淮宇:。
瓢泼雨夜,他们只有一把伞,周淮宇俯身背起崔真真,一步一步踩得极稳。
李允熙小声打喷嚏,一边在后面抬着手臂帮她们撑伞,一边低头抹眼睛,打开手机地图,查找最近的医院。
“这里叫不到出租车!”圣格兰严禁附近停靠无关车辆及移动摊车。
李允熙大声道:“我们先去诊所吧!直走一公里,红路灯右拐,淮宇哥哥可以吗?”
“……”
冰凉的雨滴顺着伞架不断坠向后颈,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那个人的体温,鲜活滚烫,让人想到扑火死去的蛾,尸体燃烧,紧紧贴着侧脖。
没说雨伞只遮住崔真真一个人的事实,周淮宇提了提手臂,默然往前走。
就在这时,崔真真醒了。
“去恩平。” 她咕哝着,声音比蚊子腿细。
周淮宇不是很想理,假装没听到。不料对方迅速屈起手指,用指甲重重刮了他两道。
真不知道该夸她到这时候还有力气挠人,还是该笑话她在有钱人面前唯唯诺诺、只敢对同样匮乏的穷鬼们摆脸色更好。
周淮宇:“再乱动我就松手了。”
“恩平医院。”
她柔软的嘴唇若有似无擦过耳尖。
“太远。”周淮宇回:“你自己走。”
他不打算做好人到底,她也不稀罕。哪怕连站的力气都没有,她照样扑抓,挣扎,就差张嘴咬他一块肉,逼他立刻放她下来。
就没见过这么逞强的人。
周淮宇皱眉,李允熙眼睛一亮:“真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疼吗?你说……恩平医院?距离4.7公里……”
看着地图显示的路线,她表情为难:“会不会太远了呀?我们先去近的地方,不行再去那边好吗?”
“现在就去。”
崔真真半闭着眼,松散的头发化作玫瑰枝蔓,从她身上垂到周淮宇的皮肤上。神态虚弱至极,咬字清晰、坚定得惊人:“我妈妈在那里,我必须去。”
崔真真的妈妈在恩平,乍一听,周淮宇、李允熙以为她妈妈新换了工作,或是在那里做夜间医护的活计。
谁知打车到医院,扶着跌跌撞撞的崔真真跑到咨询台一问,才得知崔妈妈出了车祸,腹部被一条手臂粗的钢筋插穿,至今仍在紧急抢救,生死未卜。
“真真……”
自己被绑架,相依为命的妈妈又遇生命危险……李允熙喉道结网,张嘴说不出安慰的话,居然哭得比当事人凶猛。
“要先缴费吗?我带钱了。”忽视白纸般不见血色的脸,崔真真倒挺冷静。
抿唇从斜跨包里拿出一叠又一叠五万元韩币,要求调用最专业的医生、最好的器械和药物。以及手术结束后,给她妈妈安排朝阳的单人病房。
论坛多说崔真真表面替裴野跑腿,被使唤得团团转,实际从中捞走不少油水,三天两头去教师办公室索要赔偿。
见她眼皮抬都不抬掏出这么多现金,周淮宇眸色暗了些,一抹怀疑划过眼底。
天真或者深沉,满腹算计。
虚荣还是机敏,懂得善用机会。
他忽然有点看不明白了,崔真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突发性手术补一下签名,费用要去窗口哦。”值班护士指明方向。
崔真真高烧39.2度有待处理,李允熙哭到打嗝,缴费的事只能交给周淮宇代劳。
所幸他熟悉这个,径直走向收费部。
两个女生结伴去打点滴。
深夜,输液室寂静非常,电视机放映着最近大势的《暗黑荣耀》。
没由来的针对、打压,简直跟现实重合,韩国数这点最让人绝望。涉及财阀、霸凌的题材成千上万,每年都有影视剧播出,然而罪恶就摆在那里,无法撼动分毫。
李允熙找到遥控器,想换台,意外发现崔真真看得很认真。
请帮我试试卷发棒的温度吧。东恩啊,帮我看一下它热了没有。恶魔披着美丽的皮囊抛下陷阱,带着笑容,双眼明亮,将可怕的东西摁上身体。
真真,你也经历过这些吗?
她不敢问。
“真真,你怎么会随身带那么多钱啊?”她能做的只有把话题转移,从伤痛、疮疤上挪开,假装它们不存在。
“我们打算搬家。”
谎言。
假如把崔真真拆分,搞不好百分之八十都由谎言组成,剩下自私、自我、自傲、自卑,混沌成一锅,崔真真毫无负担。
真相是剧情发生变动,系统们达成协议,确认她脱险后才告知妈妈的事。
是洪明洞派出所所长干的,与裴野、宋迟然、高镇浩、南在宥无关,却又与他们紧密相连,因她而起。
过分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将付出代价,昔日教导主任的告诫得到证实,可崔真真从不往后看。
“李允熙,你怕疼么?”目不转睛看着电视,轮到她提问。
李允熙连忙点头:“我的话,连打针都忍不住掉眼泪。所以爸爸妈妈经常说我忍痛无能,从小摔一跤就能哭好久。”
那么,被扇巴掌、被踹肚子、被掐脖子,被摁着头撞墙,被烟蒂和打火机烧灼手指,剪刀翘起脚趾甲盖,拳头击打胸部,对你而言,一定是非常、非常难以忍受的痛吧?
“如果。”崔真真说:“我说如果,有人替你承受痛苦,代价是取代你,拿走你能够收获的果实,你觉得怎样呢?”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并没有丁点怪色。
她就那样靠在躺椅里,墨黑的头发,墨黑的眼睛,仿若黑暗的化身,整个人皆是流动的黑色,极夜的具象。
她是什么意思呢?李允熙摸不太准,凭直觉反问:“替我痛苦……具体指什么呀?”
“到那个程度。”
她指屏幕。东恩在雪地中哭嚎打滚。
“到我这种程度。”她拉起裙摆,雪白的大腿内侧有着与东恩如出一辙的狰狞烫伤。
怎么可以连这种地方都——!
李允熙捂住嘴巴,眼睛又红了,哽咽回答:“如果……如果是到这种程度,我希望……什么东西都好,如果能让她稍微感觉好一点,拜托她全部……拿走吧。”
“如果还有什么是她想要的,我没有的,希望她也能告诉我……没法用嘴巴说出来,就用文字和信息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努力得到的,然后,双手并用送给她。”
少女红眼扬起笑容,笑得令人动容。
崔真真反射性错开眼神。
善良,诚实,勇敢,坚强,女主角必备的特质,李允熙有,她都没有。
她是小偷,卑鄙而狡猾,趁主人家不知情时偷走一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再还回去。
面对李允熙紧张地询问:“我知道你想要保护我,所以故意不在学校理我。不过真真啊,该不会……其实你有点讨厌我吧?会很烦我总是纠缠你吗?”
她没有说。她什么都没有说。
李允熙,我不讨厌你。
只是嫉妒你。
爱你的爸妈,热乎的饭菜,明朗的个性,自然的笑容,永远像小白兔一样惹人喜爱。用羡慕,已经无法形容我强烈到扭曲的心情。
我嫉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