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世子爷好久没入宫,娘娘甚是想念呢。”紫英带着两个小宫人并几个嬷嬷、内侍,一见世子出来,便笑着迎了上去。
裴雪寅长身玉立,一身清冷,眉目总是淡淡的,小宫女儿禁不住红着脸偷偷看他。
“娘娘可好?”
紫英道:“说起这个,娘娘近来夜里总醒,也头疼,不知哪里来的病根子,整日家提不起精神,医官局瞧了也不顶用。娘娘每日念叨世子呢!方才听见世子领了江淮事,阖宫上下都替世子高兴!世子爷去瞧瞧娘娘,娘娘也高兴呢。”
“今儿天阴沉沉的,娘娘担心下起雨来,派奴婢抬了撵特来接世子去成安宫呢。”
孙德瑞笑眯眯上前:“紫英姑姑,娘娘跟陛下可想到一处去了。陛下担心世子一路上磕碰,也命人送世子爷过去呢!另陛下赐了苏州应奉局朱桂进贡的养荣丸,正是给娘娘送去的。”
紫英笑着拍手:“既有陛下的意思,那便劳烦孙公公跑一趟。”
裴雪寅见过贵妃,被拉着问了近来之事,他辞谢再三,贵妃叮嘱宫人好生送回府中,又赐了许多节中之物,并陛下的赏赐一起出宫了。
出了东华门,裴府马车已候着,裴秋生坐在车沿上,正逗裴欢玩儿。
裴雪寅令裴秋生随宫中赏赐回府。
裴秋生诧异:“府中今儿客人不少,大娘子方才还打发人问几时回,世子爷去哪儿?
裴雪寅淡淡地看他一眼,没有回。
侍从掀开帘子,他便上了车,命裴欢驾车。
马车哒哒哒沿着夹城牙道,向南边纱行去了。
东华门外乃禁中采买之地,铺席很是热闹。
禁中御厨、六尚局,各宫娘娘的内侍,皆在此买卖。
时令花果,鱼鳖鳌蟹,珍奇古玩,飞禽走兽,只有不想要的,没有这里找不到的。
有个内侍要二三十样下酒菜,当下便有人立即送上。
有个卖新鲜葫芦的小贩,因那葫芦别致鲜嫩,各宫争抢,竞价买之,至三五十千钱。
裴秋生站在一片热闹中,眼睛眯了眯,道:“回府。”
沿着大内宫墙外牙道往南,至宫城东南角楼,往东,过潘楼东街、鬼市子,裴欢哼着歌儿,晃着缰绳,玩儿似的驾着车。
街边食肆果子店都插了柳条和子推燕,沿街叫卖麦糕、乳酪、乳饼者络绎不绝。
他一楞,摸摸肚子,回头道:“世子,饿。”
裴雪寅捏着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眼眸不动,淡淡道:“忍着。”
裴欢脸垮下,在身上摸来摸去,突然在袖中摸到一物,他疑惑地拿出来,抓耳挠腮玩了半日。
“车偏了。”
“哦!”裴欢忙将马拉回来。
“世子去哪?”他看着前头岔道,扭头大声问。
裴雪寅想起紫英姑姑的话,眼睫一颤,向车窗外瞧了一眼。
对面中山园子正店二楼阁子里,两个穿皂衫的解典铺掌事正向这儿看着。
他抿唇,道:“下车。”
将马车停在一家香药铺子前,一穿皂衣的“闲汉”①忙小跑来恭恭敬敬地问:“衙内可要看顾马车?”
裴欢惊奇地盯着对方看。
“嗯。”裴雪寅给了一块银子,踏了进去。
裴欢一边扭头看那人兴高采烈地将银子收起来,朝着他们连连躬身道谢:“谢小衙内!”
一边跟上世子爷。
裴雪寅带着裴欢过穿堂,从后厅穿过,由后门出去,至东榆林巷。
右拐,几家药铺里忙忙碌碌。
裴欢眼睛亮了:“姐姐!”
他率先上前,推开崔氏小儿药铺后门,回头,满脸笑容地向世子招手:“快来!”
袖子里突然掉下一个竹管来。
裴雪寅视线一顿。
裴欢脸色一僵,想起什么似的,心虚地跑了。
裴雪寅低头,捡起竹管,倒出管中纸条,寥寥数语,他抿唇,脸色冰冷。
青莲替一位抱着小儿的娘子开了方子,抓了药。
“青莲娘子,还是你开的方子好使,昨儿哭了一晚上,你开一副丸药便好了!”妇人喜极而泣。
“只是吃多了积食,晚间少吃的好。”
“哎!”
婆子掀帘进来,走到青莲耳边说了什么。
青莲手一颤,看完铺子里最后一位,便关了门。
她沿着走廊到后院侧门一间屋子前,迟疑了一下。
“进来。”里头传来清冷的声音。
青莲眸子一颤,“吱呀——”葛青裙摆拂过门槛。
屋子里全是红木药柜,抽屉数万,朱漆写着药名。
少年穿月白道衣,长身玉立,一身冷寂,侧脸冷利,正站在药柜前,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药称,垂了眸,开合抽屉,取药,过称,熟练得如同做过千百次。
日光一半照在他身上,映得他的脸白得透明,出尘不似凡人。
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时候少年还更小,却是如出一辙的冷,如出一辙的漂亮,她当时以为见到了神仙座下仙童。
她眼眶泛红,忙垂了头,不敢出声。
柜子直连到屋顶,一栋又一栋,迷宫一般。
凡世上有的药材,没有这里找不到的。
裴雪寅配好了药,慢条斯理地连同方子用油纸包起。
他这才回眸,瞧着屋中出现的人。
“娘子可好?”
比起第一次见那年,青莲更坚毅,结实。
青莲忙道:“都好,都好。不知郎君这些年可好?”
裴雪寅看了眼日光,已经西移了。
只落了满身阴影。
他声音冷淡:“好。”
他拿出裴欢掉的纸条:“裴欢大抵是忘了。”
“他又吃了药,记性越发不好。”青莲懊悔,“只是那人不好一直关在药铺,我担心节外生枝,便让裴欢给郎君传信,是我不好,下次定更谨慎些。”
“那人在何处?”
“在地窖。我已让婆子将他带出来,郎君随我来。”
青莲忙恭恭敬敬引路。
未见其面,便听见了声音。
“娘子,给我松松绑可好!瞧我这细皮嫩肉的,都勒破了。”
“吱呀——”
叶青云苦口婆心地劝着:“再是怎样,瞧着你们也不是那狠心的,我好歹也是一俊俏郎君,你们怎地不能怜惜——”
他听见动静回头,瞧见门口那张逆着光,谪仙一样的脸,嘴巴猛然长大,瞳孔骤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头去,背对来人。
“郎君,便是他。他说认得郎君。”青莲道。
叶青云死死低下头。
一道漫不经心的脚步响起,衣袂摩擦,缓缓走近。
他闭着眼睛,心里默念:“假的假的假的!”
脚步在他身前停下了。
他眼皮子一跳,偷偷掀开一只眼睛,看清眼前月白衣衫,闻见那股棋楠香,不由满头大汗。
“叶青云。”声音冷如冰泉。
叶青云硬着头皮不敢吭声。
“偷了何药?”
“是郎君放在密阁子中的两味。”青莲道。
裴雪寅淡淡道:“你们处理便是。”
说着,他便拂身。
“等等——”叶青云硬着头皮。
裴雪寅低头。
叶青云浑身一僵,忙将手从他衣摆松开。
裴雪寅蹙眉。
“我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叶青云偷偷瞧他。
裴雪寅静静看着他。
“好吧,我是为了钱财——但也为了救人——你不能不管我死活,我们好歹算是师兄弟——”
话未说完,他感觉一股寒意瞬间袭向四肢百骸,脸色一白,声音发颤:“我错了!饶了我!”
裴雪寅收起手,冷漠道:“看来你这些年只长了年纪,不长脑子。谁给你的胆子来偷我的药?我的药,不治活人。若想要,让她自己凭本事来取。”
半晌,叶青云才敢抬头,见屋中空无一人,浑身没了力气,软倒在地上,出了一身汗。
他抹了把额头,唉声叹气:好险,不该贪那一万金的呜。
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公子长大了却更冷,更吓人。
他曾见过这小公子不及大人腰高,便能拿着匕首将人剖堂破肚,面不改色,一双漂亮的眼睛又冷又沉默。吓得他连做一月噩梦。
青莲默不作声地引着裴雪寅进了一间小佛堂。
佛堂门口种着松柏,门两边木匾挂着一副对联,黑漆金字: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裴雪寅淡淡扫了一眼。
“是郎君以前写的。我瞧着这佛堂门口光秃秃的,便刻上了。”
裴雪寅没有说话。
稀薄的日光被云层遮住,天阴沉沉的。
他踏进门槛。
堂上供着三世佛:燃灯佛,释迦佛,弥勒佛。佛像连龛二尺来高,金身。
佛前一方小小牌位,无字,孤零零的。
青莲站在门口守着。
裴雪寅盯着无字牌位看了一眼,垂下眼睫,静静站在那里,拿起来,用绸帕仔细擦过,轻轻放回去,点燃香烛。
火光在他眉眼间跳跃,他额头渗出细汗,薄唇抿起,直到香纸烧至指尖一毫。
他丢了黄纸,收回手,厌倦地扫了眼香灰。
香烟袅袅,薄雾一般笼着那方小小的牌位。
代表过去,现世,未来的三世佛悲悯地注视着。
院里起了风,松柏沙沙作响,青石板上滴下雨来,墙外行人呼朋引伴躲雨去。
裴雪寅一身檀香气息踏出门槛,视线在那副对联上停了一瞬,淡淡道,“撤了,不要做多余的事,难保有人见过。”
青莲低头:“是。”
一阵风卷起尘沙,雨水倒泼而下,青石板上溅起三尺涟漪,如洪水奔流。
屋檐上很快流下雨帘,说话声听不清了。
“那位崔府老仆在何处?”他轻轻道。
青莲以为自己该听不清的。可她偏偏听得清晰,一字不落。
她看了眼大雨,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雨,她走投无路,被小郎君捡了回去,得以挺直腰杆活着。
她轻声道:“我带着她在大相国寺看了一眼国公夫人,也上前说了话,画像也看了,她说不会认错,当年崔府中,她确实侍候过这位美人。”
“郎君可要见她?”
裴雪寅眉眼冰凉,眸子里似笼着灰雾,声音凉薄:“不必了。”
“裴秋生近来联络青州那边很频繁,郎君小心些。”
“让叶青云滚回青州。”裴雪寅丢下一句话。
“郎君,伞!”
少年脸色苍白,没有回头。
背影单薄,锋利、冷漠,如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