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007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世子爷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她怎么敢用这么轻佻的声音跟世子爷讲话?

也有人兴奋地睁大眼睛,想看王姝笑话。

婚事没了,她还怎么显摆,还怎么狂妄!世子爷出了名的性子冷,多少人想见一面难如登天。

以前就不见搭理她,如今还以为自个儿是谁呢。

王姝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心想,怪道方才听见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此起彼伏激动的声音。

想必大业任何一个想跟权势沾点边的人,都千方百计想得到他的赏识。

她想起来,外头那一整条街的护卫是有来由的。

裴雪寅十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命悬一线,陛下连发三道诏令,广寻天下名医,又下令汴京城内佛寺道观,均设道场,举办法事,为世子祈福。

然而,三日过去,小世子药石无医,奄奄一息,宫内宫外一片愁云惨淡。

最后一游历僧人喂了一碗药,小世子当即便醒,甚至下床、蹦跳无碍。

时人皆奇,僧人道:“此子太过金贵,一生下来,便容易招惹邪祟,在富贵锦绣之乡是长不大的,需得跟着老衲游历四方,潜心修行,积善行德,如此,六年便可消厄。”

故而,裴雪寅十岁便跟着那僧人去游历,断了音讯。再回来,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郎,风姿玉骨,清冷无尘,再不复年少时候胖乎乎的模样。

他深得陛下和贵妃喜爱,陛下甚至允他骑马佩剑入宫。

连太子和信王也不能。

后来一屡试不中心灰意冷的举子拦住他的车驾,自荐于朱雀门外。令人意外的是,裴雪寅竟当了这个行卷“座师”。①

他在礼部尚书面前提及这人“才思敏捷,言之有物,文章练达”。

后来,此人被陛下钦点探花郎,打马游街,春风得意。

打那以后,裴世子所到之处,再无清净。

静国公派出上百护卫,陛下听说后大笑,又从禁军中划出五十人给他。

士林中,他的名望堪比大儒。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王家族学,有老师与学生的名义,是天下多少读书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美事。

也出乎王姝意料。

想必是萧穗儿和爹爹不死心,妄想用这个法子,促成裴雪寅与王府哪个小娘子的婚事呢。静国公府对于这门亲事毕竟有愧,遂答应了。

她失笑,对裴雪寅这个人的冷漠,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爹爹的算盘怕是要打空。

不过,别人怎么想,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裴雪寅站在书案后,凤眼冷漠,静静看着她。

两人一个大喇喇任由打量,一个面无表情。似乎都不记得那日六安堂之事。

“为何迟到?”

“我腿疼,起不来。”王姝懒洋洋地、甚至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又是一阵倒吸气声音。

族中子弟面面相觑,大姑娘这是怎么了?生了一场病,变了个人?

以往夫子都拿大姑娘鞭笞他们,这大姑娘之勤奋,简直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王媃盯着她若有所思。

“下次若迟到便不要来了。”

一时间,惊诧,快意,兴奋……各种情绪在众人脸上出现。

王姝却笑着道:“夫子怎地知道我不想上学?劳烦跟我爹爹说一声,爹爹逼我来的,我也不想来。不如夫子将我赶出去?”

她眨了下眼睛,露出几分期待。

“罚五十张大字,入座罢。”裴雪寅淡淡道。

王姝肉眼可见的失望,笑容都没了,无精打采的。

她的腿是真疼,困也是真困。

众人惊诧,难不成她当真想被赶出去??

王姝岂会感觉不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只懒得在意。

她的位子在第一排,王媃的前面,夫子眼前。谁教她以前是好学生呢。

她视线嫌弃地在那空着的位子上一瞧,再往学堂后边看了眼,恰好有个空的。

“将我的桌椅放到那儿。”她一指屋子后门。

下人们忙按她吩咐的抬起桌椅。

满室人都偷偷看向上方的裴世子。

裴雪寅捏着书,漫声道:“王大姑娘。”

王姝笑眯眯道:“禀夫子,学生腿有疾,出入不便,那里离着后门近些,学生若是不舒服,出入也不影响其他人。”

她拿出如此理由,裴雪寅也不是来管王家子弟的,只淡漠“嗯”了一声。

一些小娘子心里暗喜,裴世子看起来当真不喜大姑娘。

文竹将王姝推到后门边的位子上,向夫子行了一礼,便退着出去了。

裴雪寅道:“继续。”

前头小娘子、小郎君们顾不上王姝这个插曲,满面激动,脸颊飞起红晕,提出形形色色问题,裴雪寅没有不耐,也看不出喜怒,只平静地一句一句解惑,声如冷泉。

虽说大多是为了能跟裴世子说上话而提问,可随着一个一个问题听下来,哪怕再小的问题,裴世子也引经据典,博引百家,古今多少书,他仿佛无所不知。

听说六安堂万卷书,他一一校对,三年时间尽数读完。

许多小娘子不由呆呆看着他。

世上竟有人不仅生得如此模样,不但家世贵不可言,人品、学问也是常人远不可及的。

不知怎么,有人偷偷看向王姝。

大姑娘以前总以裴世子未婚妻自居。

裴家退婚,王姝落得如今模样,他们心中竟生出一股平衡。

而王姝呢,她早上本就没有睡够,听着听着,就趴在桌上了。

上辈子吃尽了苦头,只为了爹爹夸她一句,只为了压过王媃,不肯放下骄傲和自尊。

只是苦了自己。

这辈子,她只想恣意一些,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也无所谓有没有人喜欢。

读书么,哪有睡觉舒服?

整个学堂都因裴世子而兴奋,没有人有空注意王姝,只除了一个人。

有个人呆呆地看着她打了个哈欠,大喇喇往桌上一趴,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了。

她毫无顾忌地、明目张胆地,就在裴世子的眼皮子底下,睡,着,了。

他惊呆了,赶忙去看夫子,正好对上裴世子看下来的视线,那双清贵的凤眼扫过,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怎么生出的胆子,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不会当着裴世子的面偷偷叫王姝,企图帮她一把。

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瞎了眼了,吃了豹子胆了。

只听见“啪——”一声。

王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下学了?吃饭了?”

众人憋着想笑又不敢。

“王大姑娘。”裴雪寅冷漠道,“学堂不是睡觉的地方。”

王姝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知道了,夫子慢走,夫子辛苦。”

一听便十足敷衍。

裴雪寅深深看了她一眼,携着书踏出门。

王姝失望地叹了口气。她以为裴雪寅会让她当场滚出学堂呢。

偏巧想起一事,她立即提起笔,写了一行字,扭头趴在窗扇上,将纸揉作一团,扔到恰巧走到窗下的裴世子身上。

她本意是想扔进怀中,没想到高估了自己。

裴雪寅垂眸,视线扫过滚了一圈、落进竹林园圃中的纸团。

他抿了唇,抬头向王姝看来,眸子漆黑,冷如寒冰。

王姝知道做错了事,立即缩回脑袋,假装不是自己干的。

旁观了一切的王邡:“?”

他目瞪口呆。

王姝冲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这位小郎君有些面熟,我方才可是一直盯着你看呢,你可得替我作证。不知小郎君是哪一家的?”

坐在门口位置,想必不是主支。

王邡清了清嗓子,作揖:“问大姑娘安,在下王家旁支,族地封丘,家中独子,单名一个邡。”

“文章做得不错。”王姝视线扫过他桌上笔墨,眼睛一眨,“我有一桩大生意,不知邡哥儿有没有兴趣?”

王邡摸不着头脑,不由看了看左右,偷偷问:“是何生意?”

王姝递过去一叠纸:“五十张大字。”

“?”

“十两银。”

王邡目瞪口呆,手却一点也不慢,毫不犹豫将纸塞进自己书匣中:“大姑娘放心。”

王姝忍不住一笑,告辞离开。

听到王邡的名字,她恍惚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

罢了,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

抱春阁。

鸢尾蹦蹦跳跳跑进来,道:“小娘子,王相公留了世子爷在六安堂,小娘子的话奴婢递给相公了,相公命王管家将东西送去,人这会等在门外呢。”

王姝斜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看窗外白玉兰,偶尔伸出纤嫩的手指,捏起一块儿莲花鸭签送进嘴里,贝齿轻咬,炸过的面衣酥脆,鸭肉鲜香,汁水四溢,她不由满足地闭上眼睛。

“你与文竹跟着送去六安堂,看着将东西交给静国公府的人。”她鼓着腮帮子道。

“奴婢晓得的!”

文竹看着地上收拾出来的几箱子东西,小到一个憨态可掬的小郎君泥人,大到价值千金的锦缎布匹、罗斯进贡的狐狸大氅,小娘子收到东西的情景仿佛都在眼前。

还有那整整三个彩漆红木大箱子里的信件,足有上千封。

当初几乎是一日一封,甚至一日几封,最上面的字迹还是小儿歪歪扭扭初学写字的模样。

当真是世事易变,人心难测。

当初两小无猜,竹马青梅,谁曾想会是如今模样呢?心底里不由难过起来。

她指挥小丫鬟们将箱子阖上,免得小娘子看了触景生情。

文竹和鸢尾带着婆子将东西抬走了,王姝扫了眼,打了个哈欠,想起什么,招手:“文竹。”

“小娘子有何吩咐?”文竹忙跑来窗户底下。

王姝从领口拽出一个用五色丝绦栓着的青白玉折枝海棠玉佩,拿起金剪,“咔擦”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快得文竹只来得及“哎哟”一声,满是心疼。

王姝道:“险些将这个忘记了。这个也还给裴家。”

文竹一愣,鼻子发酸:“哎!”

“去吧。”王姝摆摆手,毫不不在乎的模样。

明明从小到大,揣在怀里,别人看一下都不肯,宝贝得跟性命一般。

当初祖父与静国公以两枚古时传承而来的玉佩作定亲信物。

一枚青白玉折枝海棠,从小拴在她脖子上。

另一枚春水秋山玉,也由裴雪寅从小佩戴。

上辈子,她宁死也不肯将玉佩还回去,不论爹爹如何说狠话,她也不归还。

哪怕是挨了板子昏死期间,她都死死攥着,若非要将她的手砍断方能拿出,怕是早被拿走了。

直至死去,她才将这枚玉佩还给了裴雪寅。

细想来,大抵从小盼着有个人能像爹爹喜爱王媃那般喜爱自己,裴雪寅幼时又跟她那样好,她便攥着那点青梅竹马情分,死也不放手。

殊不知,人都是会变的。别的人都长大了,只有她刻舟求剑,掩耳盗铃,不肯相信那些情分早散尽了。

当真可怜又可悲。

之前她在窗前扔纸团,只是觉得应当不会有、也不必有跟裴雪寅单独说话的必要,她也不想引起学堂之人注意。

她是想说一声,将裴家送来的东西尽数还回去,而她送往静国公府的东西,同样归还。

如此,才算干干净净。

后来一想,又不妥。

不如当着父亲,过了明面,这样才算没有牵扯,日后有事,也赖不到她身上。

“碧桃,告诉胡娘子,咱们晚上吃羊肉锅子!”她抛开这些,心里高兴了起来。

如此,便与裴雪寅再也没有一丝瓜葛。

“哎!”碧桃忙应了,“奴婢这便去告诉胡娘子!”

抱春阁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

大姑娘这几日脾性不知多好,还总打赏,她们都争着抢着干活,只盼着能长长久久地侍奉大姑娘才好,放眼汴梁,王侯家里也没有这样好的差事了。

顿顿饭加肉加菜,吃得比普通官家都好,穿的更不必说,大姑娘赏的缎子,够一年做衣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