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此处乃王家书房六安堂一旁的暖阁。
王家诗书传家,以数辈人的收藏,家中藏书万卷,古玩字画不计其数,爹爹又好客,是以汴梁才学之士,均与王家往来。
六安堂阔五六丈,西边六间大屋子,全都是王家藏书。
裴雪寅原本在外头暖阁看书等爹爹。
王姝从后头的抱厦出去,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垂花门,藏在竹林后面的文竹听见轮椅的声音,悄悄探出头来。
“小娘子?”她忙上前推过轮椅。
王姝竖起食指:“嘘,回抱春阁。”
二人一路避着人,挑没有人的后花园假山回廊一带回去。
到了院里,文竹打发了外门的小丫鬟:“去找鸢尾、碧桃和含笑姑娘,说小娘子回来了,别贪玩了。”
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们应了一声,忙去了。
文竹将正厅外头伺候的丫鬟们打发走:“小娘子要睡一会儿,你们玩去吧。”
“哎!”十来岁的小丫鬟们高高兴兴放下茶盘、香箸、金银杯盏之物,携着手出院门去了。
待将人都打发了,文竹脸上终于露出焦急:“小娘子——”
王姝还有些恍惚,这一路所见所闻,都是昔日王府宅中景象,她万不会认错,她当真回来了?
她抬头,仔细打量着十七岁的文竹。
文竹是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里最稳重的。所以去开封府之事,她交给了文竹。
见她一脸害怕,王姝道:“我与裴世子吵了两句。仅此而已。”
文竹立时松了一口气。
小娘子特意将她娘打发出府,又命她将六安堂的人引开,还吩咐鸢尾几个去了园子里,她心中惊骇,劝了又劝,小娘子发了一通火,绝不肯改主意。
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幸好,幸好。
对世子爷不敬免不了要遭训斥,可跟小娘子原本天大的打算比起来,便算不得什么。
可随即,一向冷静的她瞪大了眼睛:“小娘子——”
王姝知道她惊讶。她从小与裴雪寅定亲,小时候见到个好玩儿的都要巴巴地写信打发了人送去,裴雪寅小时候是个淳厚良善的小胖子,傻乎乎的,也礼尚往来,送了她许多新鲜小玩意儿。
那时候裴雪寅几乎是她最亲近的玩伴。
光是裴雪寅的信件,都收了足足三个大箱子。
十岁以后才没有书信来往。
而十六岁这个时候,她更是心心念念着裴雪寅娶自己。无论如何,她都爱慕着这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他。
冷不丁地这样说,对身边亲近的丫鬟来说,无异于西边出太阳,六月下雪。
“日后,裴小衙内便是我妹夫,我与他没有一丝瓜葛。”王姝跟她说明白,“婚姻一事,需得两情相悦,强扭的瓜不甜。目下,咱们好好找大夫,治我的腿才是正经。”
“哎!”文竹喜极而泣,“小娘子能想明白最好不过了。咱们也学人家重金悬赏,汴梁的大夫不好,总有好大夫,奴婢就不信了!定是那些太医怕担责,不肯出全力。小娘子这些日子以泪洗面,我们几个恨不能替小娘子难受。还有那起子落井下石的,日后小娘子好了,找他们算账!”
她说得声情并茂,故意讨自己开心,王姝笑了:“唔,文竹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小娘子乖乖听着。”
文竹笑起来:“小娘子可饿了?灶上刚送来的水晶皂儿,尝尝?”
她端起桌上白玉盏,用一只瓷勺轻轻拨动,只见碗中躺着一颗颗紫水晶一般剔透的皂角米,用蜜糖水泡得透明了。
这水晶皂儿是汴梁常见的杂嚼,汴梁人管小食叫做杂嚼,州桥夜市上到处都是。
可王姝竟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了。
那些年稀里糊涂过,每日折磨自己,哪里注意过这些呢?
她张口吃了一勺,野蜂蜜清甜,犹带花香,皂角米软糯,想起来小时候吃过这个味道,忍不住鼻子有些发酸。
“你也吃一盏。”她低了头,吃什么美味一般,一勺一勺认真吃了起来。
文竹瞧见小娘子这副乖巧模样,愣住了:“哎!”
自打腿摔了,小娘子便少有高兴的时候,才月余,人已瘦了一圈,更懒怠吃什么零嘴。
她总觉得小娘子有些变了。
正吃着,院子里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
正厅外头有个婆子站在台矶下传话:“大娘子和王相公打发了人传小娘子过去呢。”
文竹拿帕子沾了沾嘴角,探头往窗外一瞧,回头小心翼翼道:“是大娘子身边的刘大娘,奴婢去说小娘子不舒服,让他们回去罢!”
自小娘子腿摔了,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想见的。
见了也是任由那些人落井下石的。
王姝不紧不慢拨弄瓷勺:“去便去,怕什么,且等着我吃饱肚子。让他们侯着。”
婆子不敢吭声,道了声:“是。”便去院门口回话。
刘大娘在府里速来有脸面,无人不给两分面子的。
听了婆子的话,刘大娘面上带笑,语气却不容置疑,高声道:“还请大姑娘快些,大娘子和相公都在前厅等着小娘子问话呢!”
“啪——”王姝放下白玉盏。
文竹走到门口,从伺候的婆子手里端过来一个彩漆小茶盘,盘子上放着一盏汝窑雨过天青盖碗。
王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漱了口,又被伺候着洗了手。
文竹将她推到梳妆镜前,道:“鸢尾几个还没找回来,只能奴婢替小娘子梳头了。”
“嗯,梳个轻便的罢。”
王姝端详着镜中人模样,十六岁的年纪,有种不常见天日的苍白,却还是掩不住眉眼间的明艳张扬。
跟前世最后那张脸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
还满是韧劲儿呢。
就是身上的湖青素净褙子,完全不衬这张脸。
她想起来上辈子,从云端跌落,整个人阴郁害怕,又是头一次做坏事,慌乱紧张羞耻,连衣裳都是胡乱穿的。
“奴婢手笨,这个双蟠髻小娘子瞧瞧可喜欢?”文竹将一支珍珠镶嵌的蝶戏花金钗插入发髻中,并配上两只玳瑁梳。
“很好看。”王姝勾唇。
小姑娘,不用打扮也嫩得掐出水来。
“换身衣裳罢。”她道。
“哎!奴婢替小娘子更衣?”文竹小心翼翼地试探。
王姝一愣,想起来,上辈子这时候,她不许任何人说她的腿,也不许人瞧见她的腿,每次更衣都将人赶出去。
长这般大,她连衣裳都没有自己穿过,更遑论腿不能动的情况下一个人穿衣了。
每次都将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屈辱委屈,大发雷霆。
至于后来,尊严值得几斤几两?她的尊严被人踩在地下,甚至没少自我作践,连自己也要踩两脚。早已面目全非了。
“好。”她张开手,懒洋洋的。
“哎!”文竹高兴极了。
三月暮春,乍暖还寒时候,别人收了冬日的袄子,王姝仍觉得冷,骨头里还有上辈子的冷意似的,尤其是腿,针扎似的疼。
文竹正在箱笼里选衣裳,王姝一指旁边收起来的:“就那件绯色镶兔毛的四合如意褙子,并那件月白海棠锦葵裙,这腿有伤,不宜受寒。”
“小娘子说的极是!”文竹另外拿了两件厚些的衫裙替她穿在里面。
王姝懒洋洋地坐着,乖乖等文竹整理好衣衫。
这边正忙着,门边吵吵嚷嚷涌进来好几个人。
几个门上的婆子抵不过,一会儿,一群婆子丫鬟便挤在了正厅。
“小娘子,奴婢们拦不住。”看门的婆子们低下头,满面恼怒害怕。
抱春阁的王家大姑娘从小娇纵,掐尖要强,对待下人也严厉,少不了一顿罚的。
“你们下去吧。”王姝摆了摆手,“难为你们了,都去领赏。”
婆子们一愣,忙磕头:“谢小娘子!”
王姝这才看向来人。
文竹上前一步:“刘娘子,小娘子尚在更衣,你老人家就带着人闯进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
刘大娘看着王姝一身明艳打扮愣了一下,似笑非笑道:“奴婢怎敢对大姑娘不敬,实在是前头相公催得急,还在等着呢!奴婢也是怕相公迁怒小娘子,急得什么似的,小娘子若是好了还请尽快走罢!”
嘴里说着不敢,句句都在威胁。
文竹知道小娘子素来要强,被大娘子身边的婆子这样威胁,少不了要发作的,到时候王相公面前又要吃亏,她道:“小娘子收拾好自然就来,你个奴婢多嘴什么,小娘子的屋子岂是你们可进来的,还不出去!”
刘大娘越发道:“不是奴婢倚老卖老,奴婢伺候大娘子的,在王相公面前还有几分体面,小娘子倒这样给奴婢没脸,奴婢也是好心,小娘子这般作贱奴婢,奴婢找谁说理去。”
文竹脸色涨红:“你少蹬鼻子上脸!”
王姝招招手:“刘娘子,你过来。”
“小娘子还有何吩咐——”刘娘子笑着走近,谅她还跟以往一样拿东西打发,心里好笑又得意。
“啪!”结结实实一巴掌。
王姝甩了甩手。
刘娘子捂着脸傻了,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僵住。
众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王姝笑:“你们沉香院的规矩,在我这里不管用。到我这里,就得守着我的规矩。下人没有吩咐,擅闯我的屋子,打你算轻的,知道了吗?”
“小娘子你——”
“什么你、我的,大娘子手下的奴婢一点规矩都没有。”王姝举着发红的手皱眉,轻轻撅起嘴吹了吹。
“掌嘴二十。”她轻飘飘道。
底下的婆子们一愣。
那可是大娘子的人。
文竹道:“小娘子的吩咐,还不照做!”
“小娘子!奴婢是大娘子的人!”刘大娘气笑了,“小娘子纵使要罚,也得报给大娘子裁决才是。”
“倒也是。”王姝笑了,淡淡道,“可你今儿犯到我跟前,我先罚了又如何?你都说了,我是主子,你还想造反不成?”
刘大娘被压在地上,王姝指了个婆子:“打。”
那婆子犹犹豫豫。
“打一下,发一吊钱。”
众婆子一拥而上,抢着打。
“啪!”
“啪!”
“啪!”
……
整整打了二十巴掌。
刘大娘发髻散了,脸也肿了,一边哭一边道:“奴婢今儿怎么惹大姑娘了,大姑娘竟要如此羞辱折磨,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姑娘这样,可曾将大娘子放在眼里!奴婢今儿拼了这条命,也要求个公道!下人也是人,没见得王侯家就随意打杀下人的!”
“那走罢。”王姝淡淡道,“不是要去前厅?”
刘大娘以为她是怕了,抖了抖胳膊,深深看了抓她的婆子一眼。
两个婆子脸色发白。
她整了整衣袖,走到前头,擎着一张青紫的脸,似笑非笑道:“奴婢今儿定要到相公跟前求个公道明白。”
文竹推着小娘子,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