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前放着一瓶水。
景田百岁山,瓶子被压过,瘪了一截。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挤出点礼貌的笑。
“大哥……这究竟是咋一回事啊?”
“大哥”没有理她。
秦赤年200度近视,今天出门没有带眼镜,看不清面前这位大哥的表情。但想必绝对不是多好的表情。
因为大哥不仅没搭理人,还张了嘴,伸出舌头,吼了一声。
靠,她这辈子就没见过有人有这么长的舌头。
大哥的吼声尖利得像是在喉咙里放了个坏掉的扩音器。随着扩音器以地狱分贝发出声音,大哥扑了过来。
她也扑了过去。
在比闪电还快的瞬间里,大哥以惊人的弹跳力飞跃起身,她也以惊人的灵活度团成一团,从大哥跃起的身子下滚了过去。
两人易位。
景田百岁山在滚的时候到手了,秦赤年很想打开喝那么一口。
大哥“嗬嘶”地低吼出声,转过头来,盯向她。
她拧着瓶盖的手自然而然地僵住,这时候喝水貌似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可她实在渴得不行,嗓子眼干巴得难受,挪着脚步,边退边道:
“大哥,您是不是精神状态有什么问题啊,我问你事也不说,就知道吼人。您看看您脸上这……这是什么妆?是在拍戏吗?看上去情况不太对啊,我,我替你报警吧。”
知法守法大学生,遇事不决自然第一时刻求救人民警察。秦赤年在牛仔裤口袋里摸着手机,摸了老半天摸出个带线耳机,耳机线缠了她一手,哪里有手机的影儿。
“不会放背包里了吧,那我背包呢?”挠了挠自己的背,果然没有包。
难道……落在商场了?
嗖地,秦赤年将视线投向一旁的建筑——拔地而起的十二层高楼,人来人往的CBD商厦,巨大的外屏幕精心浪漫地闪映过各色广告。她今天陪室友林深琼一块来这买东西。
写作买东西,读作散散心。室友林深琼是个系花级别的小美女,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体贴,然而情路坎坷,大学里拢共就谈了三场恋爱,场场渣男大赛。最近这位渣男伤透了美女舍友的心,秦赤年被另两位业务繁忙的舍友推举出来,负责陪她逛逛街,转换下心情。
心情不知道转换了没有,人倒是都转没了。
秦赤年和小美女逛着逛着商场,突然一阵头疼,难以言喻的奇异乐曲在脑海中响起,大地震似的那样响,她昏了过去。
一昏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整个商场里原本乌压压的节假日巨型人流,全都消失不见。
是的,人都没了。
人没了也就算了,她懵着脸从商场出来,外头的天地也变了光景。
这片区域是市中心吧?离她读书的大学有五六站地铁的距离,摩天大楼团团林立,公共设施一顶一的好,这簇花那丛草的,中央区新修建的大喷水池内,还有备受网红打卡欢迎的后现代怪异雕塑,三张鬼斧神工的人脸融合在一块,她大一时还和宿舍四人还在此地合过影——
是决计决计不可能,变成眼前这副杂草横生、衰败破旧到极点的模样。
不是她疯了,就是在发梦。
“哗啦——”
矿泉水汹溅而出,一口都还没舍得尝的百岁山全送给眼前这个画着诡异妆容、趁她刚刚出神时扑近的长舌“大哥”。水流刺激双目,大哥甩着头低吼咆哮,长至前胸的舌头也跟着移动,双臂乱挥乱舞,秦赤年离得这般近才看清楚了——大哥脸上那几乎罩住全脸的一个大红圈,哪里是化妆的效果啊,那是——
那是什么?
细小如星粒的红色粒子,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不断移动着,但不管如何变幻位置,最终都以一个半径十厘米左右的圆环形态,牢牢地、牢牢地附着在眼前这位大哥的脸上。
色浓到极点的红,250、0、0的RGB值,罩着整张脸,透过眼、鼻、唇、舌,粒子在移动,大哥浑然不觉。
“嗬……嗬嘶……”
从唇角开裂至下颌的夸张大嘴内,生长出兽类的獠牙与巨舌,黏液、鲜血从他舌尖淌下,随之一并坠落,还有他的体毛。
一根,两根,一绺,两绺。数千毛发消失后的肌肤体表,呈一种极纯的幽灵白,隐泛着冷蓝色的暗纹,光滑如瓷。红色粒子聚集的红圈在他面中跃动,几簇粒子移向他的双目,大哥的唇舌间发出无意识的怪声,眼球上下左右飞速转动着,像是坏掉的弹射弹珠。
“啊……不……我……”
支离破碎的语句,是大哥开口了。
“……为什么……是我……”
秦赤年不知道这个大哥想问的是什么为什么。但,这句话说完后,哐当,弹珠便落进盘中。
唰。
几乎是在瞬间,眼前人的眼球突地涨大到极致,侵占所有眼白部分,整只眼嗖地变为同那红圈粒子一样的颜色,大哥张开大口,朝她扑咬而来。
数秒之间,种种异象发生在眼前,换寻常人,要么早在发生前跑远,要么只能傻呆在原地,任凭眼前这一“怪物”,将自己拆吃入腹,做一个出门逛街也会丧命的倒霉蛋。
秦赤年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学生罢了。
只是快了一秒。
一秒前,甩出手中的耳机线。
就在刚刚掏出耳机时,耳机线便被她顺手打了个套索的环,此刻猝不及防圈住变异大哥的脖子,大哥嘶嚎着想要挣脱,她则死死拽紧线的另一头,拉紧、拉紧、再拉紧——天杀的,她不知该肉痛自己上回生日咬牙购入的千元耳机,还是该惊叹不愧是一千多块买的,这质量简直称得上重工大制作,这都不断的。
她伸出脚,使了全身力气,狠狠一踹。
扑通一声,有人落水。
落水的瞬间,被誉为“天州市最潮网红打卡点”的后现代大雕塑,开始尽责地运作起来:只要有人向池内投掷物品,六道硕大水柱会从人脸雕塑的眼睛喷涌倾泻,十多种迷幻的灯光则自张开的嘴部激射而出,整个中央喷水池还会开始微微地震动。
喷泉水池瞬间变作水上迪厅,池内的落水者茫然然站起,张牙舞爪驱赶着乱晃的灯光和激流,口中还发着不像人类的拟声词。
等这位落水大哥终于从水池内爬出来时,偷袭他的人已跑没影了。
人。人。哪都没有人。
这不可能。今天可是清明节,市中心!除了身后那个不知道会不会追上来的“大哥”,她居然一个人都没看到!
飞也似地冲进了一旁的商场大楼,刚刚她醒来迷迷糊糊,是从八楼下来的,背包和手机都落在了那里。
秦赤年疯狂按动着电梯的按钮,然而这玩意纹丝不动,银灰大门上锈迹斑斑,像是彻底摆烂罢工了。咬咬牙,她选择爬楼。
爬到八楼,别说行人了,她一个商场人员都没看到。不远处躺着一个深蓝色的登山包,包上挂着一个骷髅头的装饰物,得了,就是她的了。秦赤年喘出口气,走上前,拾起背包。
手机也在,掉在了稍远的地方,机背朝上,壳碎了一大块。
秦赤年心疼地捡起它。
翻面一看,怔住了。
偌大显示屏上,黑底红字,没见过的奇异字体,或许还加了粗,明晃晃地写着如下几行字:
姓名:秦赤年
年龄:大概22岁
物种:女性智人
光环:!居然是混沌态
排名:菜鸟中的菜鸟,有个锤子排名
所在试炼场:不是很想告诉你
持有光环数:真的菜,就1个
当前存活条件:击杀红人(∞)
当前光环任务:【提示】
提示已经被吃了
不到一百个字,把秦赤年给看傻了。
她张了张嘴,想吐槽,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始吐槽,点了退出键,心中默念:网络诈骗不难防,不贪不给不上当。
……退不出。
无论怎样点击按键、手势滑动、长按关机……这黑底红字的悚人界面就是关不掉,宛如手机本体。
“奇了怪了……”
打电话报警是没指望了,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光环、排名、试炼场……
刚刚在她眼前活生生变异的大哥,长舌与尖牙,红圈与血眼。
得了,她一定是疯出幻觉了。
背好背包,揣紧手机,环望四周,大大小小的店铺装潢精美,却空无一人,自动扶梯也毫无运转迹象,十几分钟前这里人潮汹涌,林深琼还同她讲,人太多晃得有些晕,想坐下来歇歇。
秦赤年推开安全出口的门,绿色灯光一闪。
“啊……”
居然有人。
上行楼梯处站着一个人,闻声回了头。
一两秒的功夫间,看清了来人,那人脸上的神情顿由惊愕转为欣喜,舒展开的眉目如画,三两步并作一步下楼,唤声脱口:“年年……”
下楼的脚步停了。
林深琼望着不远处的人:“年年?”
“诶?啊,喔喔,深琼,你……”
秦赤年咽了口唾沫。
冷汗从前额淌下,沾着眉毛眼睫都湿漉漉的,晕乎了视线,她有些后悔今天出门太急,没戴上眼镜。
没办法啊,小美女在掉眼泪,室友三人围着她,三个工科直女都不是会安慰人的料,谁说一句“这狗渣男不得好死”,剩下两人便齐齐附和“不得好死!“明天就找人去那狗渣男宿舍楼堵他”“堵!”“同时劈腿七个人,每天带七份早餐,他都食堂VIP了吧!恶心!”“恶心!”
“赤年啊,”室友秋文倩语重心长:“我和老白下午都有实习,狗公司清明节还要加班。你带深琼出去转转吧,快,拿出你的魅力,让她忘掉狗男人。”
秦赤年正闭着眼戴着耳机,闻罢呆呆抬头,魅力,那是什么东西?
还有,不要因为她现在没实习没工作就甩给她这么艰巨的任务啊喂!
她又咽了一口唾沫。
楼道间绿光幽幽,晕乎的视线中,是林深琼秀美姣好的面庞。
以及面庞中央,由无数红色粒子汇聚而成的,光圈。
——存活条件,击杀红人。
“年年,你……你怎么了?”
秦赤年看了眼呆愣中的林深琼,说不出话来,也不敢想,只有脚下的动作,仿佛本能。
普通智人所拥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跑下了楼。
落荒而逃。
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也不知到底跑到了商场的何处,汗水滴落,双腿发软,实在跑不动了,秦赤年膝盖一弯,瘫坐在台阶上。
跑上又跑下,还和不像人类的怪物搏斗一番,她那点大学生平均体能已经全耗在这了。
垂下头,汗水顺着滴在地板上,晕开湿痕,她抹了把额头,好热。
四月份的天州市,已经这么热了。
“……你在干嘛?”
突兀的自问,回荡在空旷的场所。
秦赤年,你在干嘛?
汗水模糊了视线,眼前泛起重影,闪映着楼道间昏沉的灯光。
把林深琼一个人丢下,自顾自跑了,秦赤年,你到底是想干嘛?
——存活条件,击杀红人。
红人?什么见了鬼的红人!
脸上附着那红色圆环一样的东西的就是红人吗?
深琼她……
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在喷水池雕塑旁,那个毛发消失、浑身幽白肌肤、脸上有着红圈的变异男人……
红人。
红色的粒子。
秦赤年闭了闭眼。
一秒钟。两秒钟。
嗖地,她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两只手在面颊上狠狠一拍,响音极大。
她掏出兜内的手机,屏幕上还是那红闪闪的几行字,什么玩意,她嘟囔了一声。
她好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怎么也不能三五下就被这些神神鬼鬼迷了眼。
得回去。
是她把林深琼带出来散心的,不管这心散没散成,总得把人带回去。
楼道口出来就是电梯间,秦赤年顺手按了按钮,果然没反应。又得爬楼。
走了没几步,又倒了回去。
两扇门的按钮不太一样。
这是啥?
她低头,凑了近,右侧电梯门的上行按钮处,涌动着零零星星的红色粒子,汇聚成一个小型的光圈状结构。
……和刚刚那个变异大哥脸上的很相似,不过是缩小版的。
秦赤年蹙着眉,伸手一按。
叮。
几乎是瞬间,电梯抵达,开门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可下一秒电梯开启后,眼前所见之景,才真真叫她四肢百骸,泛起一阵悚然。
电梯内的全身镜,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被汗浸湿的黑T恤、牛仔长裤、玫红色帆布鞋、深蓝登山包……随处可见的女大学生打扮。
她走进了电梯,试着离镜子近一些,再近一些,仿佛就能验证,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幻象。
鹅蛋脸,黑色短发,利落的刘海沾着汗黏在前额,稍显圆钝的五官甫一生出些天真可爱之感,乍然便被英气的浓眉全数压了下去,左边的眉毛还断了一小节,从小到大都被人说这断眉不吉利、命途注定多舛。秦赤年眨了下眼,汗珠顺着鼻梁淌下。
她的脖子上,五彩斑斓、糊于一块,难以分辨色泽的粒子,汇聚成一个大大的光环。
千颜万色,混沌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