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压制

“嗒……嗒……”

衣袍下摆还滴着水珠,一下一下砸在周漪月心上。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她的手开始颤栗。

她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与这个高大的男人相比,她就像是狼犬面前的鸾鸟,一口便能被吞噬入腹。

船舱外传来禁军的呼喊声,周漪月余光瞥到几丛火光,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她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努力压下声音的颤抖,“你我这般僵持也是无用,不如先放开我,我们心平气和好好谈一下。”

男人抿唇不语,默了半响才缓缓将她松开,双手抱胸倚着舱壁:“公主殿下准备和我谈什么?”

周漪月了揉手腕,迟疑着开口:“你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是你将我从水里救上来的?”

“殿下觉得呢?”

她垂下眼帘,露出愧色,“是我不好,我身在后宫甚少出门,从没经历这样的事,一时心悸,难免对公子出言不逊。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定会禀明父皇,好好奖赏公子。”

细弱的声音在寒风中发颤,女子双目绯红,看上去好不凄楚。

“至于公子说此前认识我,恕我眼拙,实在想不出公子是谁。我们刚在冷水里泡过一遭,如此耗着只怕身体受不住,不如我将公子请进宫内,待恢复些体力再慢慢回想。”

冷风掀起帘子一角,她浑身颤抖,手臂抱紧了身子。

男人勾了勾唇,“殿下若早些说软话,在下也不会如此相逼。”

他敛衣起身,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周漪月松了一口气,手扶着侧壁从他面前弯身而过。

手还未触及帘子,冷不丁被他捉住胳膊拽了回来,周漪月一下跌坐在他怀里,后背贴上他满是湿气的胸膛。

“你干什——”

她正要惊呼出声,嘴被他一把捂住。

“唔!”

“公主殿下,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周漪月头顶上方传来男子的冷嗤,语气不带丝毫温度,“我若放你走,只怕今夜便会命丧于此。”

“我猜,公主刚才一定是在想,只要我装出无辜可怜的样子这个登徒子哄骗过去,等一出这个船,就命令禁军即刻射杀此人……我说的没错吧?公主虚情假意的手段,我领教过不知多少回了。”

周漪月双目睁大,瞳孔一点点散开。

船外几簇烟花绽开,光亮透进船舱内,映出女子脸上的恐惧。她拼命挣扎,嘴里呜咽着,可男人的胳膊就如铁钳一样箍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放心,此处很隐蔽,今日是元夕,又有公主和驸马仪驾来此,湖上不下一千只这样的船。他们想找到这里,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这么长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周漪月被死死压在他胸口上,男人身上的冷冽气息不由分说涌入鼻端。

“唔……唔……”

她拼命挣出一只手,拔下头上簪子狠狠朝他手臂上刺去!

魏溱吃痛,手臂一下子松开,周漪月趁此间隙猛地推开他朝船外逃去。

迎面是一大丛枯败的芦苇,前几日的雪融化成了泥水,周漪月跌跌撞撞向岸上跑去,裙压过一片苇草。

枯枝随风摇曳,似有千军万马,周漪月大声朝人群那边呼救,呼喊声却完全被烟花的声音掩盖。

她没跑出几丈便被追上,被一把攥住拉了回来,抵在粗粝的树干上。

“滚开!”

他拼命反抗,奈何男人力气很大,周漪月听到自己背部传来重重的闷响,脊骨像要被撞碎。

魏溱掐住她的下颚,血顺着手臂滑下,滴落在女子身上,将她皓白的绒领染成鸽血红。

他俊美的面容因疼痛变得猛厉,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上,犹如刚从水里爬出的鬼魅,朝她幽幽一笑:“是我忘了,公主向来心狠手辣,一身反骨,哪怕折断自己的手脚也不肯任人宰割的。”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周漪月大惊,“你做什么?”

“做什么?不是忘了我了么?我现在就让你想起来!”

他强迫她拉开自己的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衣衫下的肌肉线条贲张有力,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

“周漪月,我在你身边服侍四年,被你像畜生一样关在笼子里,当你的猎物供你玩乐,我身上近百道伤皆是拜你所赐!你仔细看着这些伤,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谁!”

“当年因为你一句话,我寒冬跳入水里找你喜欢的那尾锦鲤!殿下,冷水的滋味如何?那种窒息感和绝望感,你可能体会到我当年的万分之一?”

他再次回这梁夏国,就是为了她!

她要她每一分每一秒都活在恐惧中,当年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他要她加倍偿还!

周漪月已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男人的暴怒压得她喘不过气,加上落水后的惊悸,将她最后一丝意识击溃。

胸腔一阵一阵起伏,几乎是刹那间,她脑中那根弦“铮”一下崩断,眼前一黑,身体软绵绵倒了下去。

“殿下?”

魏溱堪堪接住了她,这才发现周漪月云鬟上已经覆了一层冰渣,脸色惨白到发灰,只余几道掐出的指印。

他眉头紧蹙,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微弱不可闻,手上的温度更是低到不像话。

“几年不见,竟变得这么娇弱。”他冷笑了瞬,神色淡漠,“今日就先到这里罢,放心,我很熟悉游戏规则,不会让你轻易死的。”

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周旋。

此时禁军的呼喊声愈发近了,魏溱拢好自己的衣服,抱着周漪月走到一处显眼平地上,在禁军发现的前一秒转身离开,玄衣一点点融入黑夜。

苇丛外某暗巷内,魏溱的几个手下早已候在他们约定好的地方,见他浑身湿了个精透,胳膊上还往外渗着血,惊问:“少将遇袭了!”

“无碍。”魏溱披上斗篷,拿布条随意绑在伤口上止血,伤口很小,但行凶人定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口子下似乎能看到白骨。

魏溱对自己身上的伤无动于衷,头也不抬道:“交代你们的事办好了吗?”

“回将军,属下们已办妥,方才禁军都在忙着捞人,没有任何人发现。”

魏溱点头,修长的眼转向远处璀璨烟火,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支女子的金簪。

上面装饰用的灯笼球已经掉了一只,簪尖还沾着鲜红的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簪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随从们冷不丁撞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下砰砰直跳,不敢多言一句。

湖岸聚集的都是看热闹的人,乌泱泱一大群,闻祁在岸边来回踱步,生生将积雪踩陷三寸。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闻祁急匆匆随众人赶了过去,拨开禁军向前,见周漪月虚弱躺在地上,已经是不省人事。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将人包裹好拦腰抱起:“疏散这些平民,马上回宫,召集太医院为公主诊治!”

众人得了令,立马为两人让开一条路来。闻祁将周漪月抱回车内,小心放在松软的褥垫上,擦干周漪月脸上的水。

“公主,醒醒,醒醒。”

他轻声呼唤,帮她脱下湿透的外衣,周漪月的皮肤裸露出来,闻祁脸上神情凝滞住。

她的脸上、肩上、胳膊上和手腕上都印着一道道掐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他看着那些陌生的痕迹,心中疑窦丛生,眉头紧锁。

“闻郎……闻郎……”

周漪月蹙着眉,像是刚经历一场噩梦,闻祁捧着她的手,“公主,我在这里,别怕,我们马上就回去。”

他将她搂在怀里抱得更紧了些,“是我不好,对不起。”

霎时,一声巨响在远处炸开,整个车厢都在震颤,两人险些栽倒。

车外一阵骚动,闻祁掀帘问侍卫:“发生了何事?”

“回驸马,好像是玉渊湖那边传来的动静,待属下前去查看究竟。”

没多一会,那人回来禀报:“驸马,玉渊湖中不知为何发生爆炸,京兆尹府已在疏散周边平民。”

“可有人受伤?”

“爆炸发生在湖中央,死伤情况暂不知晓,只是……那爆炸是在猎月楼处炸开,猎月楼已被炸成了粉碎。”

猎月楼……

闻祁心中一时惊涛骇浪,看向一旁昏迷的周漪月,她眉头紧锁,好似在经历一场噩梦。

夜幕将烟火的硝烟一点点蚕食,不知孰为猎物,孰为狩猎者。

当夜,朝珠宫内灯火通明,御医忙前忙后忙活了一整夜。翌日清晨,天还未亮,宫人一声尖细唱喏:“皇后娘娘到——”

众人屈膝行礼,身穿锦衣华服的窦皇后匆忙入殿,凤冠上的珠翠摇颤不已。身为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她脸上没有多少皇后该有的尊严,只有因担心女儿而露出的焦急之色。

她第一句话便是询问公主情况,御医如实相告,“回皇后娘娘,公主昨夜高烧不止,臣已施了针,现下公主贵体已无大碍。”

“那为何这么久了还不醒?”

“许是公主落水后受了惊吓,加上受了寒,这才昏迷不醒。臣已开了方子,只要按时喂公主服下汤药,不出三日便能痊愈”

窦皇后松了口气,“好,有劳太医了。”

太医们退下后,殿内有片刻的静默,窦皇后问一旁的闻祁:“驸马,你告诉本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多禁军跟着,好端端的怎会落水?”

闻祁听出皇后语气中的怒火,垂首道:“回娘娘,臣已差人查明清楚,是会仙楼年久失修致使围栏不稳,致使公主坠落,负责检修的官员已经交由京兆尹和大理寺查办。”

“那玉渊湖的爆炸又是怎么回事?”

“元宵佳节,百姓都在放烟火,京兆尹那边说,是有人在放烟火的时候操作不慎,致使烟花落入湖中。”

皇后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这么大的事也不早些告知我,一大早我听说月儿出事,吓得本宫一路心惊胆战。”

闻祁道:“听闻皇后娘娘身体未愈,臣不欲惊扰娘娘。娘娘息怒,臣知罪。”

窦皇后语重心长道:“驸马,往日你纵容公主胡闹也就罢了,左右月儿也大了,成了亲,也开了公主府,本宫管不住,可你们这次捅的篓子也太大了些,陛下知道了只怕也要生气的。”

“此事因我而起,若陛下因此怪罪,臣当一力承担。”

窦皇后摆了摆手:“罢了,陛下那边本宫自会去说情。洵之,你比公主年长九岁,又受陛下重视,本宫瞧你是个稳重的,这才放心把月儿交给你。

“本宫老了,一些事不是不知,不是不想管,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你以后好好护着月儿,日子过得和和睦睦比什么都重要。”

窦皇后与年轻时也曾是艳冠六宫,如今,脸上已难掩岁月的痕迹。

闻祁抿唇不语,心下五味杂陈。

他听出皇后的弦外之音,其实昨夜的事他也是心存疑虑,落水,爆炸,这一切发生得太巧合,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针对公主而为之。

公主身上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这些秘密皇后娘娘知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覆水已然难收,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又身处后宫,无法事事照应,只能托付给他。

他和公主面前就像是有一团阴云,随时要压在他们两人身上。

只有他能保护公主。

他郑重朝皇后拱手:“娘娘放心,臣会竭力护公主周全,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好,那公主就拜托你了。”窦皇后从床边施施然起身,搭上宫女的手,“若是公主醒了,即刻派人来坤宁宫报我。”

“是,臣遵命。”

窦皇后走出宫门,见齐嬷嬷垂首站在宫门旁,随口问了一句:“公主近来还用安神香吗?”

“回娘娘,公主刚离开公主府回宫那几日有些不适应,用了几日的安神香,这几日睡眠安稳,香料用得便少了,已七日未用香。”

窦皇后垂下眼帘,拨了拨手里的佛珠,“齐嬷嬷,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从小看着月儿长大,做事一向稳妥。月儿虽说才能出众,为人行事却有些乖戾,所以本宫才让你待在公主身边,好好保护她。”

齐嬷嬷弯下身子,脸上不见任何涟漪:“娘娘信任奴婢,奴婢自当为娘娘和公主效劳。”

“月儿落水受惊,这几日应该睡不安稳,这几日吩咐下人们小心照料,安神香记得每夜给公主点上。此香极其难得,切不可有闪失,知道了么?”

齐嬷嬷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语气:“是,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