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归客

齐嬷嬷探了探鼻息,吩咐他们将人抬走,就回殿内复命了。

“公主,人已处置。”

面前的华衣女子背对于她,许是还在生驸马的气,对齐嬷嬷的话没什么反应,拈起桌上一颗冰糖果扔进嘴里,恶狠狠嚼了两下。

入口的果子有些酸,周漪月拧了拧秀眉。

齐嬷嬷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温度:“此人打碎公主茶盏,罪该万死。虽说是罪奴,死了也没什么,但平白无故少了一个人,怕是会引起别人怀疑。”

“是吗?”周漪月起身走到窗前,长睫投下一片翳影,拿起金剪对着面前价值不菲的波斯琉璃瓶。

过于美丽的脸庞因为冷淡,像是在睥睨蝼蚁。

“那就对外宣称……是半路逃走了罢,再找个不起眼的太监,最好是那种死了都没人知道的来顶罪。秦总管知道分寸,交给他去办吧。”

“是,奴婢这就去。”

她正要走,周漪月忽而想起什么,抬手道:“不,我改变主意了,让永安宫的人顶罪。”

“昨个儿我去见了母后,见她脸色不好,一副怏怏的不想说话的样子,我向桂兰姑姑打听,说是梁贵妃这几日头疾又犯了,父皇为了她,初二那日竟不在坤宁宫,跑到永安宫去了。”

齐嬷嬷颔首,按礼制,腊月三十、正月初一、初二这三日,皇帝只能陪在皇后身边,梁帝此举的确闻所未闻。

公主这是心里气不过,想给昭宁宫那位主儿找点麻烦。

“母后还真是好性子,明明每日都在巴望着那个病秧子咽气,却能忍受她到这种程度。我就不明白了,母后贵为国母,虽说膝下无儿,可好歹母家清河窦氏乃百年望族,怎会在那个梁氏面前矮了一头?”

周漪月居高临下看着伸出瓶外的那一枝梅花,觉得甚是碍眼,“咔嚓”将其剪掉。

齐嬷嬷随口应道:“皇后娘娘一向仁慈,待人宽厚,若与妃嫔争宠,便是掉了身份。”

“仁慈?迂腐圣人哄小孩的东西罢了,心不狠,如何在这个皇宫活下去?更别提什么身份了。若不是我和秦总管替母后撑着,她早就被永安宫的人吃得渣都不剩。”

“那个女人,还有她生的儿子女儿,哪一个不是对我们虎视眈眈,巴不得取而代之?”

齐嬷嬷看着面前金枝玉叶的公主,每次提起皇后娘娘她都是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怜惜。

她从小照顾周漪月长大,眼瞧着公主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变得工于算计,十几岁便开始替皇后打点后宫诸事,收买人心,让内务府死心塌地效忠坤宁宫。

“公主,皇后娘娘膝下无子,而梁贵妃生有两男一女,又会讨陛下欢心,皇后娘娘难免觉得心里不痛快。”

周漪月拈起一枝花,“恩宠是要自己争取的,难道要我拉着父皇去见她吗?我若是母后,别人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

话停在半截,周漪月噤了声,搁下手里剪刀,笑吟吟道:“齐嬷嬷,方才我说的话,你可听到了?”

齐嬷嬷垂下眼帘,她何尝听不出公主言语间的杀意,久居深宫多年,她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公主只是在与奴婢闲聊,老奴没听到其他的。”

周漪月满意点头,又问:“那位解公子可安置好了?”

“是,秦总管已将其安排在御马苑内。”

御马苑归太仆寺管辖,离皇宫不过半日脚程,秦忠的安排还算妥当。

周漪月抿唇一笑,白玉似的手绕着琉璃瓶里的花枝,在花蕊上打圈儿:“只怕他心有不甘吧?名满京城的风雅公子,如今却要给人牵马执凳当马夫。”

“找人看着他,在本公主对他失去兴趣前,不准他生事。”

齐嬷嬷躬身应诺。

自打公主与驸马成亲,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

从前她还是三公主时,便喜欢和那些罪奴们玩乐。

她取乐的方式很特别,喜欢将那些人伤害得体无完肤,看着他们自折坚骨,流去一身傲血,为了活下来而互相厮杀,再死心塌地渴求她的垂怜。

公主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从小便懂得何为弱肉强食,在梁帝的教导下学会了弯弓射箭,也学会了将箭头对准活人。

耳濡目染,她也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说梁人祖先与猛兽为伍,以风沙为伴,驯服烈兽,是他们骨子里流着的血,不该被中原的旖旎风光迷了心神,没出息。

她还说,若她不解救那些罪奴,他们便会悄无声息死在皇宫某处角落,草席一裹扔进乱葬岗,成为野狗的食物和蛆虫的温床。

公主大概是有一套自己的道理,做奴才的,公主开心,她便也跟着开心。

“其实嬷嬷知道,那位解公子不是最好的。”

周漪月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齐嬷嬷心下猛打了个激灵。

她知道公主又想起那个人了,这些年,那个少年就像梦魇一般,在公主心里挥之不去。

那是公主最喜欢的罪奴,唯一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胜者,从野兽群中厮杀出来的疯子。

公主曾说,“折君子骨易,折野兽骨难”,说的,大概就是那个人。

齐嬷嬷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他鹰隼般的眼神那般望过来,划破满室沉寂,仿佛能啄下人的眼睛,将人的血肉片片剐去。

她拼命按捺下心头狂跳,不安看了一眼身旁的朝珠公主,见她眼中一点点亮起兴奋的暗芒。

当日,公主将那个少年收为己有,赐他奴名“阿弃”,亲手将锁链戴在他脖子上,用刻刀在他脸上刺下自己的名字。

再后来,那个少年死了,死在了公主面前。

数个风雨交接的夜,公主从噩梦中惊醒,死死攥紧她的袖子,手脚冰凉,眼下带着未干的泪痕。

“嬷嬷,我又梦见他了……血,好多的血——他来找我了!就站在我床前,像真的一样!”

“公主别怕,别怕,罪奴阿弃早已不在世上,老奴亲眼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周漪月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齐嬷嬷就一遍遍地哄着,直到公主闭上眼睡去。

她小心替她将被褥掖好,点上一支安神香,方叹息着走出寝殿。

阿弃死后,公主身边再无一罪奴。那位碧鹤公子虽说也是心志坚毅,但在公主眼里,聊胜于无罢了。

君子骨,到底是下品。

周漪月道:“嬷嬷,我有时觉得很奇怪,过去的事我似乎忘了很多,连那个罪奴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齐嬷嬷没说话,鎏金博山炉飘出一缕香雾,遮住了她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雪渐渐小了。

周漪月透过雕花窗望着灰蒙蒙的天,双目放空,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一直到,大梁宫中钟鼓齐鸣,乐声悠扬传至皇宫内外,将她从思绪中拽出。

“御花园那边在做什么?”

“公主忘了,今日元宵佳节,宫中为太后放生鸟雀祈福。”

说罢又加了一句:“这是驸马给公主出的主意,驸马为了修复殿下和太后娘娘的关系,可谓煞费苦心,其中那只五彩羽雀,还是驸马花重金差人寻来的。”

“驸马惯会管闲事,他明知道我不喜欢太后那个老虔婆。”

老虔婆,也只有朝珠公主敢这般称呼太后。

齐嬷嬷垂目道:“驸马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周漪月没做声,冷眼瞥向窗外,一排鸟雀在梁宫上空盘桓,其中一只果然羽色斑斓,有五彩之色。

她唇角噙着一抹冷笑,转身拿起架上弯弓,调准箭矢,对准那一排鸟。

眼神专注而淡漠,雪肌在日光下像是染了一层薄霜。

只待猎物踏进自己的领地。

“唰——”

破空声出,箭正中鸟群中那抹亮色,彩羽鸟笔直落下,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划下锋利一刀。

齐嬷嬷淡淡道:“公主身在皇宫,不该如此贸然行事。”

“这里是朝珠宫,位置偏远,没人看见。派人把那只鸟找回来吧。”周漪月指腹摩挲着弯弓上凸起的花纹,那弓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开始发黑,“许久不挽弓,手都有些生了。”

齐嬷嬷默了半响,道:“是。”

远处,雀鸟一声哀鸣坠入尘埃,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垂死挣扎。

一双乌皮黑靴缓步靠近,绣着金线的衣袖下,修长的手指如玉雕琢,将伤鸟捡起。

鸟浑身颤抖不止,男子将它搁在胸口,指腹一下一下摩挲鸟头,嘴里轻轻低喃,温柔安抚它的情绪。

有几个宫人从他面前匆匆走过。

“你方才可看清楚了,是掉在这附近?”

“没错啊,我看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找不着呢……”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找,惹得公主殿下不高兴,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脚步声渐远,男子若有若无笑了声:“真可怜,你的主人不要你了。”

意味不明的话,不知是在说谁。

下一秒,他冰凉的五指一点点收紧,彩雀猝然哀鸣,浑身痉挛着想要脱离他的掌控,直到琉璃球般的眼球迸裂,鲜血从鸟口中缓缓流出。

艳丽的红色映入男子眼瞳,衬得他的脸庞愈发妖冶。

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把玩那只死雀,面无表情的俊脸浮上一层狠戾。

随从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不轻,心下不免有些忐忑,想了半响措辞,道:“少将,这里是梁夏后宫,梁帝虽允许我们在宫中自由走动,但来这里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被称作少将的男子默了瞬,漆黑的眼睛转将过来,“梁人的规矩,与我何干?”

冷不丁对上那道幽暗目光,随从连声称是,将头压得很低。

跟在魏溱身边这么多年,每每见他这副阴晴不定的模样,司枫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犯怵。

眼前这位是大晋魏将军的嫡子,元朔二十五年,晋梁大战,魏将军唯一的儿子被敌军俘虏,直至四年后方找回。

第一次见到这个魏溱时,他,还有晋军士兵都觉得,这不像是一个人。

晋军治军森严,士兵训练残酷,铁打的人也要剐掉几层皮,而眼前这位,用其他将领的话说,不仅领兵了得,杀敌更像是一匹疯兽,刀枪剑戟造成的伤对他来说毫无感觉。

司枫甚至亲眼见过,他在身中数箭的情况下徒手捏断人的脖颈。

果然,不出五年时间他便手握常州军兵符,稳坐少将军之位。

对于这位年轻的将领,即便是沙场饮血数年、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见了他亦心生胆寒,不敢有丝毫违抗。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大梁那几年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得如此狠戾残忍,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约束他。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这是所有将士的一致看法。

男子负手而立,一身寒肃,望着朝珠宫的方向。宫殿在苍穹下勾勒出重重叠叠的轮廓,眼前的一砖一瓦对他来说都异常熟悉。

当年他就是在这座宫门前,拖着残破的双膝,一步一血跪行至她脚下,让她踩着自己的背登马。

只为了得到与她共进一餐的片刻良宵。

手上一点点收紧,魏溱任由温热的腥血从他指缝间流出,轻勾唇线,明明是在笑,却像带着杀意。

“司郎将,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司枫不明所以,小心回话:“少将,前面是大梁朝珠公主的宫殿。”

“原来如此,看来是朝珠公主之物,那我们便去还给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