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瑞站在山茶花树下,随一众宾客观看谢明霞的簪礼。
老夫人给明霞准备的是一根通体碧青的翡翠簪,光看雕工就要耗费不少心思,遑论这样翠色如水的翡翠品质。
一众宾客欣赏得正认真,谢明瑞的视线却不在翡翠簪上。
他注视着祖母脸上丝毫不露破绽的妆容,容光焕发的神采,想到了他的画舫生辰,想到了那位假装成风月堂舞姬的梳妆娘。
她手上除了荷叶包吃食,还有两只看起来沉甸甸的箱笼,据说能使一手出神入化的化妆技艺。
谢明瑞感觉一直隐隐压在心头,某种像榫卯不再契合的阻滞似乎被打通了,他不动声色地离开露天花苑,往镜心居方向走去。
簪礼结束,饶是谢昆林与孙氏心里再着急想与老夫人当面说说话,也要先行送客的主人翁姿态。老夫人只说自己累了要歇息,就让谢明霞与阮阮搀扶着她回到了镜心居。
谢明霞仍旧呆呆地,有些回不过神来,等一入了镜心居主屋,就忍不住贴近祖母盯着她的脸,眼神里闪烁着惊奇:“祖母,您的白驳风症都好了吗?”
老夫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说今日长大成人呢,这样异想天开的冒失性子,我看你是出嫁了也改不掉咯。”
“祖母……”谢明霞拽着她的袖子,被弹了一下额头,“好了,明日午膳时辰过来请安,现在我有话与你二嫂说,你先回去。”
阮阮等谢明霞走了,用陈嬷嬷端来的温水净了手,给老夫人卸妆。
白色油膏涂在画满脂粉的脸上,不消片刻,与胭脂水粉融化混合,随着她手指轻柔搓弄,露出了与原有肤□□限分明的白驳痕迹。
阮阮一连换了两块白帕子,把老夫人脸上妆容卸净,叮嘱道:“夜里沐浴的时候,用皂粉混合雪肤膏,再净一次面。洗完脸面会有些干燥紧绷,睡前再涂两层雪肤膏。”
陈嬷嬷在一旁点头:“都记下了。”
老夫人对镜仔细看卸妆后的面貌,脸上露出一瞬的怅然若失,转而释然地笑了笑,向着陈嬷嬷叹道:“这手技艺呀,可了不得。”
陈嬷嬷知她心里有落差:“老夫人往后要是愿意,尽管差遣老奴去明辉堂请二少夫人来给您梳妆。”
老夫人没有说话,阮阮把一整套来不及收拾的工具一一归置好,在老夫人面前行礼,“孙媳还请老夫人恕罪。”
陈嬷嬷脸色变了变:“二少夫人,你可是不愿意?”
老夫人摆摆手道:“说说缘由。”
“给老夫人梳妆的胭脂水粉有不少是特殊调制的,就像色泽鲜艳耐久的绘画颜彩都有轻微毒性一样,这些胭脂水粉也同样,一次两次毒性微不足道,若长年累月地使用,不止影响皮肤状况,还可能有损身体康健。”
古代染料与颜料工艺远远没有达到现代安全无毒的水平,这些是她必须要考虑的。
阮阮说完,老夫人沉吟片刻,并没有太大失望。
“这些我懂得,明日还是想请你再来一趟镜心居,昆林与孙氏了解我的状况,但明瑞不知道,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明瑞了。要不是明辉堂送来这棵双犀竹,我都快以为他要忘记我这个祖母了。”
老夫人转头凝望,嘴角带了一点笑意。
那棵挺拔繁茂的双犀竹就摆在窗外,翠绿叶片上渗透点点雪白,在夜风中熠动。
陈嬷嬷忍不住替谢明瑞辩解:“明瑞少爷一直惦记着您呢。”
老夫人只当她是讲安慰话,无声笑了笑。
阮阮一同望向那棵双犀竹叶,轻声问:“老夫人可喜欢这棵竹子?”
“自然喜欢,冬日见不到竹叶,可双犀竹的叶面就像覆盖着霜雪粒,雅致清新得紧。”
“那老夫人可知,双犀竹本是通体翠绿的普通丛竹。”
“此话怎讲?”
“双犀竹叶面有白锦纹理其实是一种植物病症,缺少了某种能够生长出整片绿色竹叶的微末之物。因为特殊而罕见,因为罕见,才成为了价值千金的奇珍异草。老夫人醉心草木,像双犀竹这样的例子,见得定然比孙媳只多不少。”
老夫人目光从双犀竹上收回,落到她脸上,带着洞察人心的清透:“小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阮来到她跟前,像普通晚辈那样伏在她膝前,仰视着她,换了更亲昵的称呼:“祖母,夫君其实去年偷偷来过镜心居看望您,那时您脸上的白驳只长到这里,他之后跟陈嬷嬷确认过您身体康健,就没有再来打扰您清净了。”
阮阮抬手在耳侧位置比划了一下。
老夫人面露错愕看向了陈嬷嬷,陈嬷嬷点点头。
“我想夫君这么做,不是因为不在意,否则他就不会来翻您院子的墙了。他只是关心您的身体康健,也尊重您的选择,您以何种面貌示人的选择。”
“那祖母是不是也能给夫君一个机会?让他选择要接受哪种面貌?双犀竹的白锦在醉心草木之人的眼里不是什么令人厌弃的病症,祖母脸上的白驳,在真心关爱您的晚辈眼里,或许也不值得过分在意。”
阮阮说完这一番话,老夫人避开了她的视线,摩挲着手腕玉镯,默然不语。
镜心居里很安静,静得能够听见夜风吹拂双犀竹,叶片相互碰撞出的脆弱微声,还有屋顶天窗瓦片的细碎响动,像是有镜心居养的猫儿在安静踏过。
阮阮没有等到老夫人的回答,瞧着时辰不早了,向老夫人行礼告退。
“二少夫人,您的箱笼不拿了吗?”陈嬷嬷喊住她提醒。
“若老夫人明早还想孙媳来一趟,这些箱笼不用带走;若老夫人不想,也请帮孙媳存放一夜,待明儿人少再来取。梳妆之事,我想请老夫人与陈嬷嬷保密,有旁人问起,便说是从府外请来了专门的梳妆娘子。”
阮阮离开镜心居的时候,忠勇侯府邀请来及笄礼的宾客早散尽了,忙碌一天的家仆也回到下人房。
她独自绕回到了露天花苑里,及笄礼的装潢布置还没撤下去,灯火阑珊与花枝疏影,衬托天边一轮圆月,有几分花好月圆的味道。
阮阮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有点想念现代,于是提起裙摆,顺着花苑草坪上的圆形石阶,单双脚轮换,踏着轻快步子,跳起了某种童年游戏。
待她蹦跶到石径尽头,转身要原路跳一次,有一道高挑清隽的身影堵住了她的去路。
谢明瑞早把会客的华丽衣衫换下,穿着宽松柔软的广袖水合衫,腰间扎一根绸带,夜风灌入他袖口,隆起缥缈无踪迹的轮廓,鸦青发丝与衣袂随着他信步闲庭,轻慢翻飞。
此刻的他不像混迹红尘的风流纨绔子,倒像个禁欲清冷的世外修道人。
阮阮将裙摆放下,恢复了忠勇侯府少夫人应该有的端庄姿态。
“夫君是猫儿吗?走路无声无息的,吓我一跳。”
“是娘子跳得太投入忘我,把为夫的脚步声忽略了。”
谢明瑞走到她面前,那双看死物都深情款款的桃花眼,在月下罕见地华光内敛,藏着她看不懂的浓重情绪。
阮阮突然顿住,“夫君……方才喊我什么?”
庭院寂静无人,可谢明瑞刚刚喊了她娘子。
谢明瑞过了好一会儿才弯唇,整个人透着一股喜怒莫测的凉意:“娘子还跳吗?不跳了就随为夫回去,我有话要问。”
“不跳……”阮阮话音截断,惊呼出声,谢明瑞猝不及防将她横抱而起,“我看娘子步伐灵动,月下身姿翩然,想来风寒当真痊愈了。”
“也没有好全……”阮阮搂紧了他脖子,宽松衣领不禁拽,被她扯得露出小片胸膛。
谢明瑞低头撩了一眼,“没好全这么热情扒我衣裳?”他身高腿长,抱着人转眼轻松回到明辉堂,迈步入了主屋内室。
本来在收拾煮茶的夏露和冬阳见了,急忙放下手中物具,避让出去。
阮阮被谢明瑞放倒在床榻上,来不及说话。
她腰间一松,腰封搭扣已被解开,衣裙松散开来,被谢明瑞抚卷到腰间。古代衣饰繁复,今日她又是刻意隆重打扮,外层裙摆撩开,里头还有两层贴身衣物。
阮阮一头雾水,冷静下来,推拒着谢明瑞肩膀,语带委屈:“夫君不是有话要问吗?何况我还没有沐浴。”
“为夫突然想起来,不问也一样能知道。”谢明瑞手下不停,挑开她中衣系带,顺着腰线往上捋。
他蹲在镜心居的屋顶看得清清楚楚,放在梨花黄木桌上的两只梳妆箱笼,与他画舫庆生那日看见的一模一样。剩下唯一要近距离再次确认的,是她的腰间是不是与他那日惊鸿一瞥那样,并没有明蓉少时受伤留下的疤痕。
谢明瑞像是在寻找什么迫切证据那般,攥紧她纤薄的腰肢。
他想知道这些天以来,给他细致擦药的,在熟睡时毫无防备钻入他怀里的,在镜心居说出那样一番知心着意言论的,甚至是方才在溶溶月色里愉快跳跃的,是不是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人。
谢明瑞按着轻轻颤抖的怀中人,按压下心头涌起的陌生怜惜。
有胆子替嫁给不认识的男人,就想不到今日这一遭吗?
直到手掌被她盖住,谢明瑞低头对上她的眼神。
他一路节奏全在掌控中的游刃有余,在顷刻间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