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霞的及笄礼挑了个吉日,但开宴时辰定在挨近傍晚的时候。
阮阮没有参加,只在前一天给谢明霞送了一对水色润泽的红玉耳坠当礼物。
她从南山之行回来第一天就病倒了,风寒来势汹汹,整张脸苍白消瘦下去,任谁见了都要嘱咐一句好好养病别乱跑了。
“夫君去前院待客吧,我没事的,不必陪我了。”
“没有在陪你,我只是不想去待客。”
谢明瑞捡起几粒鸟食,投入鸟笼食槽中。笼中翠雉轻微转动了一下颈脖,没有为了几粒粟米开尊口的意思。
阮阮缠绵病榻这几日,足不出户。
谢明瑞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只鸟,摆在她梳妆台前。翠鸟尾羽修长,暗蕴流光,平时懒懒地总是很少在笼中活动,偶尔鸣叫,婉转空灵,比出谷黄莺悦耳千百倍。
阮阮感觉买鸟给她解闷是假,谢明瑞想花钱买新乐子是真。
新乐子不理他,谢明瑞开始把她当乐子,捧过床头已经放温了的药碗,送到她嘴边:“明二姑娘,再不喝药要凉了。”
阮阮脸皱成了一团,眼巴巴看着他:“夫君,我觉得我风寒快好了,真的。”
“快好了才更要按时服药,把病根清除。”
谢明瑞毫不留情,长指挑起她下巴,巧劲一使,她唇齿便微微张开。
阮阮被他不疾不徐灌完一整碗药,乌眸渐渐蒙上一层泪花,不知忠勇侯府请得郎中是不是黄连精转世,开的药实在是太苦了。
她此时病中,几乎没有上妆,一张脸素净白皙,唯独眼尾微红。
谢明瑞端详这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姿态,“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他捻起一颗糖渍蜜枣塞到她嘴里,用拇指拭去她唇边溢出的一点药渍。
阮阮愣了,总觉得南山之行回来后,谢明瑞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待她更亲昵,但这种亲昵里偶尔透出来一股怒气。
畅林苑来人把谢明瑞喊走,及笄礼快开宴了。
阮阮等谢明瑞一走,当即从床榻上跳下,踩着软履,在屋内活动一圈,顺便把粉黛喊进来。她风寒前两日就好全了,拖着不肯好,是不想去招待及笄礼邀请来的那一圈皇城贵女,避免撞见明蓉闺中好友露馅。
“阮娘子,你又要偷偷出府啊?”粉黛现在对她这种跃跃欲试的表情很是熟悉。
但这次粉黛猜错了,阮阮打开落了锁的衣箱,提出两只梳妆箱笼,“粉黛姐姐,帮我更衣,我们去镜心居。”
古代女子衣饰太复杂了,她是平民孤女时自己能够弄懂,但要作为忠勇侯府孙媳与老夫人初次见面,等下或许还要去看谢明霞的插簪礼,得穿得隆重一些,需要粉黛帮忙。
粉黛给她换了一身兰花色锦缎直襟,搭配黄粉双色丝绦马面裙,既有新嫁妇人的端庄温婉,又不失她这个年纪的活泼俏丽。至于妆发,阮阮自己就很在行。
“老夫人不是拒绝了二姑娘的请求,不愿意去及笄礼吗?”
粉黛不解,阮娘子为何一副要去镜心居给老夫人梳妆的模样?
“老夫人拒绝了,但陈嬷嬷没有。”
阮阮对着镜子最后整理头上发簪,今日戴了谢明瑞送的那堆臻品居首饰,见粉黛仍然面露困惑,笑道:“若是明蓉姑娘拒绝见周公子,说再也不要见到他了,你能够分辨明蓉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吗?”
粉黛想了想,“当然能,我家姑娘以为自己要嫁给谢公子时,就生过这样的念头。”
“那就对了。”阮阮提起梳妆箱笼,拉起她走出明辉堂。
阮阮不了解老夫人的心意,谢明瑞、谢明霞隔得太久没见了,或许也猜不准。
但日日伺候在老夫人跟前的陈嬷嬷不会猜错。
前些天她给镜心居送去了双犀竹,老夫人派了陈嬷嬷来道谢,当时她暗示及笄礼当日希望能够与老夫人见一面,哪怕是隔着屏风也好。
陈嬷嬷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笑笑说道:“老夫人作息与年轻人不太一样,一日三餐吃得早,恐怕不容易见上。”
二人来到镜心居求见,上次领着阮阮换衣裳的小丫鬟来迎,把她们领去主屋门外。
阮阮垂眸等着,低声叮嘱粉黛,“待会儿要是看到什么,觉得害怕也要忍着,不能表露出来。”粉黛知道这些规矩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主屋里听见通报后安静了片刻,老夫人淡淡的声音响起:“我几时有说过要见客了?”
小丫鬟没说话,陈嬷嬷先回答:“是老奴自作主张把少夫人请进来的,老夫人想罚就罚老奴吧,但二姑娘及笄礼,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往后出嫁了就再难见上一面。少夫人说有法子能够不让别人看出来,老奴觉得试一试,也没有什么损失。”
阮阮与粉黛等了一会儿,被小丫鬟喊进去。
主屋内架起了屏风,阮阮朝着端坐在屏风后的清瘦身影,行了晚辈礼。老夫人关心了几句她嫁进来侯府后的生活,才问道:“你说有法子能够不让别人看出来,是什么办法?”
阮阮扫视一圈屋内,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包括隔着屏风的老夫人,她深吸一口气,把两只箱笼往前推了推:“化妆。”
陈嬷嬷热切期待的眼眸一下子黯淡下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也沉默了一阵子,摆摆手让她回去,“罢了,我累了。”
用胭脂水粉遮盖这个法子,最开始症状浮现在脸上的时候,她就在用了,可渐渐随着白驳斑越来越大,甚至连成一片,普通胭脂水粉已经遮盖不住,用得越多,越欲盖弥彰。
她不能在谢明霞及笄礼这么重要的场合,冒这个风险,万一给人看出来了,丢她面子事小,影响谢明霞议亲事大。
阮阮没有离开。
她打开了两只梳妆箱笼,里面还有不少是原身做暗探时的易容工具,那些奇奇怪怪的膏粉,她独自研究了许久,才摸透用途和功能。
“老夫人不相信孙媳,但可以相信孙媳手上的伤疤。”
她将自己衣袖拉到最上方,挂在肩膀上,露出了一整条莹白无暇的手臂,看向陈嬷嬷道:“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希望老夫人可以把屏风移开仔细看。我和粉黛都会低头,您也可以挂上面纱,或者用团扇遮挡。”
陈嬷嬷绕到屏风后。
阮阮在余光感觉屏风被撤走了的那一瞬间,就低下了头,当着老夫人和陈嬷嬷的面,在梳妆箱笼里挑出一罐油膏,涂在上臂内侧搓了搓。
不消多久,那片皮肤露出一道狰狞的椭圆形疤痕来,泛着褐红色,即便已经痊愈,也能够猜想当时伤口该有多么严重。
老夫人开口:“你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
阮阮低头走过去,一只保养良好,指甲涂着精细豆蔻色的手按上了她上臂内侧,语气有些惊讶,“怎么……伤得这么重?”
“少时一场意外罢了,希望老夫人明白我展示这伤疤是什么意思。”
阮阮仍旧低着头,视线里是老夫人剪裁考究的圆领衫和背袄。
半晌,她听见老夫人道:“你把头抬起来吧。”
阮阮抬头,先对上了一双苍老但蕴含光彩的眼睛。
老夫人没有戴面纱,明显比肤色白皙的斑块从她细瘦的颈部蔓延,一路覆盖至额头,不规则地漫过了大半张脸,原有肤色在白色对比下,显得黯淡突兀,触目惊心。
不难想象为何谢明霞看见的第一眼反应是惊呼出声。
但抛开这些,阮阮看见了老夫人极其优越的骨相,额头饱满,鼻梁挺拔。
老夫人语气平稳,是转动玉镯的手透露了她的紧张:“如何?现在还有法子吗?”
阮阮侧头看了一眼天色,露出踏入镜心居后的第一抹笑,“老夫人,我们赶紧开始吧,快要赶不上二姑娘的插簪礼了。”
及笄礼设在露天花苑,所有花树上都挂着莹莹灯盏。
西边远山只剩下半轮红日的时候,谢明霞在一片绚烂霞光中出现,她盛装打扮,垂着眼眸,一步步顺着铺地红绸走向主位端坐的老人,四周是侯府邀请来的亲朋好友与女眷。
樊国女子及笄礼与男子成年冠礼一样,要由德高望重的族中长辈主持。
忠勇侯府请了族里另外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夫人来,这位族亲对待谢明霞也算亲厚,但谢明霞心里始终更愿意祖母亲手替她梳发插簪。
她盯着绣花鞋尖,听见一众宾客压低声音的议论。
“二姑娘比小时候出落得更明媚大方了。”
“老夫人也有好一段时间没露面咯,一把年纪了气色还是这么好,可是难得呀。”
“可见平日里养尊处优,是个有福之人。”
谢明霞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关心。
直到她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喊她小名:“若若啊,及笄礼这么重要的日子,怎地连个笑脸都没有?”
谢明霞不敢置信地抬头,祖母端坐在玫瑰椅中,满头浓密银发细致地梳着高髻。
她亲眼见过的骇人白驳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祖母不止肤色白皙均匀,两颊还透出健康血气的淡粉。她眉眼弯起,笑看着自己,几道鱼尾纹随着笑容在眼尾绽开,皱起自然弧度,不显无力疲态,反而端庄舒展,让人更加想要亲近。
祖母老了,但好像也变得比她记忆里更好看了。
那种温柔包容的神采,随着岁月沉淀而愈发清澈安宁。
谢明霞鼻子一酸,伏在祖母膝前,感觉祖母轻轻抚了抚她半束着的头发。
“来,祖母给你梳发插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