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蝴蝶花钿

侯府今夜轮值的丫鬟是春华,坐着矮凳,缩在墙角,睡得死沉。

阮阮从教坊司替歌姬玉珠梳妆归来,轻手轻脚开了屋门,再把胆战心惊的粉黛换回来,春华都没有察觉。她将梳妆箱笼和一身行头锁入衣柜,稍稍洗漱,换上绸缎寝衣,对镜开始描眉。

笔尖扫过似雾霭浅淡的弯月眉,缀着黑灰墨粉,勾勒一点眉锋。

软刷沾上绯红色,漫过眼尾,修饰天生微垂的眼角。

寥寥几笔,让镜中人的气质更贴近前几日谢明瑞陪着回门的明蓉。

阮阮转动左右脸庞,准备最后再加固右脸颊与眼角的小痣。

用来画小痣的特殊油彩虽然不容易被手指抹掉,但会随着时间推移变淡,需要时不时加深。

屋外突兀传来一声响动。

阮阮手微抖,小痣变成一道从重到轻的细长笔触,惹眼非常。

谢明瑞不可能这么早回来。

阮阮清了清嗓子:“谁在外头?”

春华带着困意的声音响起:“少夫人,奴婢打瞌睡,把板凳弄翻了,可是吵着您休息了?”

“没有,你回去睡吧,今晚不用守夜了。”

阮阮指尖搓了搓脸颊,不过耽误片刻,墨黑颜料已经干了,只能用卸妆油膏抹掉,还没等到她把锁着的梳妆箱笼打开,屋外又是一阵响。

“怎么还不去睡……”

阮阮扭头,隔着屏风望见屋门被打开,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略微晃荡地走进来,夜风顺着屋门吹入,送来一阵浓重酒气。

是谢明瑞。

“夫君怎么这么早回来?”

阮阮起身,从靠窗的梳妆台里摸出一只蝴蝶花钿,贴在那道被她误画的笔触上。转出屏风前瞄一眼铜镜,勉强盖住了。

屏风之外,本该一夜春宵的谢明瑞放松坐在六方椅上,身上澜袍不是她在白日里见过那身,神色淡淡,似乎不胜酒力,眼皮微敛着。

阮阮发现谢明瑞安安静静不说话的时候,难得地透出几分书卷气,但这位在国子监气跑了两位讲师,还煽动全院学子一起逃课的谢家公子一开口说话,就跟书卷气没什么关系。

“明二姑娘,不早了。”

那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睁开,谢明瑞示意她看向窗外,墨蓝夜空里明月高悬。“我回府下马的时候,亥时三刻的打更声刚刚响过。”

阮阮没接话。

谢明瑞蓦然站起,躬身贴近她,眸光凝在她脸颊的蝴蝶花钿上,看得仔细,“深更半夜贴个花钿干嘛?背着我偷人了?”

那语调在不正经里透着轻快,显然今日在红颜知己那里喝得畅快。

阮阮松一口气,“脸上生了面疮,不好看。”

“是吗?我记得白日里没有的。”谢明瑞话锋一转,伸出手来捧住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拇指按在花钿上,好奇地轻轻搓了一下。

阮阮被他搓得背上寒毛倒竖,连忙按住。

僵持片刻后,听见谢明瑞一句“我渴了。”

只要谢明瑞不折腾她脸上的花钿,想喝琼浆玉液都好说。阮阮如获大赦,提起那只紫砂花菱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已经放凉的普洱茶。

“只有普洱吗?”

“夫君想……喝什么?”阮阮回忆她帮着孙氏操持府内杂务时,看过的茶叶采购账单,“府里还有霍山黄芽、碧螺春和庐山云雾。”

没等到谢明瑞回答,她小声打了个喷嚏,夏夜有点凉。

谢明瑞看了一眼铜壶刻漏的时辰,早过夜了,“算了,你睡吧。”

他喝完那杯普洱茶,转入净房洗漱,再出来时,大床内侧隆起一道薄薄的身影。她背对着他,面向墙壁那一侧。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怕他再去揭开那只形迹可疑的蝴蝶花钿。

谢明霞一连三日,每日都比前一日起得更早一些,去忠勇侯府那片荒废了的荷塘蹲守,最终在第三日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祖母。

她失魂落魄地走向了明辉堂。

阮阮看着她走进里屋,耷拉着脑袋,好似一株缺水枯萎的月季花。

“二姑娘,这是怎么了?”

“二嫂,我见到祖母了……”谢明霞声音低落,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祖母的白驳风症又严重了许多,已经长到脸上来了,一块一块的。”

阮阮一愣,老夫人有白驳风症的事情,侯府里没有人跟她说过。

有白驳风症的人,身体上包括脸上都有可能出现成片白斑,严重的甚至能够覆盖身体一大半的皮肤。

她拉着谢明霞坐下,往她手里塞了一只桃酥,“请医了吗?”

“不知道呜呜……”谢明霞哭得断断续续,没有心情吃东西,但二嫂拉起她的手,举着桃酥往她嘴边凑。

她象征性咬了一小口,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心里难受的滋味像压了一个沉甸甸的水袋,而甜味像一把小剪子,剪开了一个让水流出来的小孔,不至于再这么堵得慌。

“祖母身边的陈嬷嬷就是会医术的,一直照看着。”

谢明霞盯着被咬了一个小口子的桃酥,鼻子发酸,“我躲在荷塘的石壁后等祖母走过来,等看清楚她的脸时,我没忍住惊呼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害怕,也知道这样伤人,可当时脑袋空白,完全忍不住,现在回味过来,后悔愧疚的感觉快要把她淹没了。

谢明霞忐忑地望向自家嫂嫂,只对上一双平静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过于殷切的关心与宽容,但也没有责备与评判。

她只是尽量放轻了声音问:“然后?老夫人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我喊完就跑了,但我很确定祖母看到我了,她的目光有与我对视上。”谢明霞吸鼻子,“难怪祖母从去年开始就不见我们。”

阮阮看她一边说,一边快啃完了那块桃酥,又给她拿了一块,“老夫人这样,二姑娘还想她参加及笄礼,给你梳发插簪吗?”

老夫人若是不愿意参加,这里面的用心,谢明霞应该能想明白。

白驳风症不可怕,可怕的是误解和偏见。老夫人若参加了,免不得被人背地里议论,甚至很可能影响到谢明霞在及笄礼之后议亲,肯定有人担心这症状会不会传给后代。

谢明霞低头想了一阵子,给了一个出乎阮阮意料的回答。

“我还是想。”

“二嫂,你知道祖母给我的及笄礼物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东长街地段最好的两家铺子的地契和租契,我娘说这两间铺子也是祖母自己的嫁妆清单里面最值钱的东西。”

谢明霞说完,鼓起了勇气,把第二块桃酥咬在嘴里,拍干净手上碎屑起身。谢明瑞此时恰好回来,她含含糊糊喊了一声二哥,脚步没停。

“她要去哪儿?”

“大概是镜心居。”

阮阮从谢明霞想请老夫人参加及笄礼的事情,从头讲起。

谢明瑞听到自家亲妹妹天天一大早往那荒废荷塘跑,微妙地挑了挑眉,等最后听到她真的见到祖母和祖母给的及笄礼物,神色沉静下来,嘴边噙着的那点淡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明霞要是再来,让她别费心思了,祖母不会去及笄礼。”

阮阮观察谢明瑞的神情,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老夫人的病情已经发展到脸上,“夫君早就猜到老夫人的病情了吗?”

谢明瑞道:“我不是猜到的,我是去年亲眼看到的。”

“老夫人不是不肯见人吗?”阮阮略微不解。

谢明瑞来到她身边的坐榻,用折扇把亲妹留下来的零星桃酥碎屑细细地扫开,才撩开衣袍,盘腿坐下。

“请安不见,家宴不来,镜心居那面墙就那么点高,难道还不许我翻过去远远看她老人家一眼吗?”

谢明瑞这么说着,声音却低下来,视线也盯着地面。

“是中秋之前吧,那天太阳特别好,我趴在墙头,终于看见祖母,她躺在一张紫光檀藤面摇椅上,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发髻妆容都跟我印象里一样精致讲究,还戴了一对翡翠耳坠子,就是这个地方……”

谢明瑞伸手指了指脸上靠近耳垂的位置,“这地方有块核桃大小的白驳,应该是用胭脂水粉遮盖过了,但我能够看到颜色有差别。”

阮阮听得入神,连夫君都忘了喊:“之后怎么样了?”

谢明瑞不着痕迹抬了抬眸,“之后我跟陈嬷嬷确认,祖母一日三餐和起居活动都无恙,就再也没有翻过镜心居的墙。”

“然后就没了?”

“没了。”

内室变得安静,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再讲话。

樊国重孝道,明家又是那样清正古板的作风,谢明瑞能够预想他的回答会引来的质问,至少是不解,可预想中的提问没有到来。

他转头,只见夏日绚烂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变得柔软明晰,在她还留着一层细绒毛的脸颊上,映出一片棱角分明的光。

那双总是盈着笑意的灵动眼眸轻眨着,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后悔自己嫁了个冷漠不孝的人?”

谢明瑞向来不喜欢解释,但他现在体会到了一点陌生的,想要解释自己行事缘由的冲动,哪怕是骂他一句,让他有为之辩解的契机。

可她摇头,甚至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了他。

“我只是在想,谢明瑞这个人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