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有个小小的跑马场。
跑马场东侧是马厩,里头养着几匹马,最矜贵的要数谢明瑞千金买回来的四蹄踏雪玄风马。下午暑气旺盛,芦笛正往玄风马身上泼清水,给它擦身降温,马场外围的小厮一溜烟跑过来:“芦笛,少夫人找。”
芦笛抬头,望见远处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少夫人与粉黛等着。
他连忙把手中工具放下,跑了过去:“少夫人找小的有事?”
总是温温柔柔的少夫人轻声问:“我午后醒来,夫君就不在明辉堂了,你可知他去哪儿了?”
芦笛想起谢明瑞出府前交待的话,憋了半晌:“少夫人您找少爷有什么……什么事?”
粉黛听得无语,夫妻俩没事就不能找了吗?
阮阮只是笑:“我想知道夫君今夜回不回府?天儿热,我给他熬了去火解暑的莲子百合汤,小厨房的大娘说,放不得过夜呢。”
芦笛对上少夫人笑靥如花,心头莫名替谢明瑞涌起了一阵愧疚,“少爷去知己家里喝酒了,今夜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只能委婉讲到这里,不忍去看自家少夫人失望离去的背影,却没见到阮阮得到回答后眼睛一亮,拉着粉黛,步子轻快得几乎要蹦起来。
知己有很多种,尤其适合在前面加上红颜这个形容。
谢明瑞新婚夜去替一位琵琶娘子赎身,接着就被忠勇侯打得卧床静养,这阵子恐怕是憋坏了,要与知己彻夜叙旧才能够消解苦闷。
阮阮分析完,看向粉黛:“这下可放心了?等入夜了我就出去。”
粉黛还是犹豫,两人正往明辉堂走着,听见有脆生生的女子嗓音惊喜地喊:“二嫂!我正想去寻你呢。”
是忠勇侯府二姑娘谢明霞。
她穿一袭粉红钩针绣直领,搭配鹅黄水波纹百合裙,正是春日桃花般鲜活娇艳的年纪,顾不上身侧打伞遮阳的小丫鬟,就提着裙摆朝阮阮跑来。
小丫鬟一叠声喊着她,举着伞在后面追。
“二嫂,我想求你一件事……”谢明霞喘顺了气,拉住阮阮的袖子。
阮阮看着这个月底就要办及笄礼的小姑娘,心里软了软,古人十五岁及笄,谢明霞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儿,伶俐乖巧的那种。平日除了畅林苑请安碰上了会说说话,谢明霞很少往明辉堂凑,说不想打扰兄嫂新婚时光。
“想要什么先说说看,不至于求不求的。”
阮阮带着明霞入了明辉堂,等听完她的请求,有点哭笑不得,“二姑娘想要祖母参加及笄礼,怎地不直接去问祖母,要来找我呢?”
“祖母不肯见我,”谢明霞嘟嘴,“我去求我娘了,我娘也说让我别去打扰祖母……我哥和我是见不着祖母,但二嫂,你是新嫁进侯府的,我祖母说不定会卖个面子,我祖母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真的。”
谢明霞讲这话的时候,仰着头,眼睛亮亮的,就差举手发誓了。
可等阮阮把她在镜心居的事情讲完以后,那张娇花一样的小脸就垮了,喃喃道:“祖母连你都不肯见呀……”
阮阮回忆镜心居小丫鬟的话:“你若真想见,明日一大晨去荷塘那里蹲守着,或许能够见上一面。”
“可是二嫂,荷塘去年挖藕后,就没再打理了,那一片连洒扫小厮都没有,我祖母真的会去那里散步吗?”
“不碰碰运气,怎么知道呢?”
阮阮把谢明霞送出畅林苑,天色已经快要彻底暗下去,盛大的粉紫晚霞随着夕阳沉沉,坠入远山,如梦似幻。
“这么漂亮的晚霞,可真是夏天来咯。”
城西一座偏远的三进小宅房顶上,鹤三顶着一张经过易容的脸,举着小酒壶,对身旁的谢明瑞道。谢明瑞不语,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轻敲,绚烂霞光落入他眼眸,明明灭灭,凝出微光。
鹤三没得到回应:“想什么呢?对着夕阳装深沉?”
话毕,就听见旁边一间屋子,杯盏被摔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充满怨气的喊话:“谢明瑞呢?我要见谢明瑞!为老娘赎身又怎样?赎身了就可以软禁我,把我关在这破宅子里吗?哪家养外室是这么养的?”
透过半掩的窗扉,能看到穿着碧青色纱裙的女子在焦灼不安地走动,守在屋内的侍女只沉默地捡起碎瓷,提防它被用来伤人或自伤。
谢明瑞转头,对鹤三道:“我在想一样的问题,这外室还要养多久。”
被困在屋里的女子叫芸娘,就是听风监传书来,让他去绮红楼为她赎身的琵琶娘子。据可靠线报,芸娘是军器锻造局失踪工匠窦兵的相好。
谢明瑞不禁怀疑线报是不是出错。
“快十天了……听风监的人日夜轮换守在这里,没有人故意接近或打听,连窦兵的半个影子都没有。”
芸娘也是一问三不知,咬死自己只知道豆饼,不知道窦兵。
鹤三想了想,“你跟芸娘的事情还没有散播得足够远,再等十天。”
谢明瑞深吸一口气,指着自己,“我,新婚之夜,为青楼女子赎身,被亲爹五花大绑回家抽鞭子,还不够轰动?”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五感比一般人更敏感些。
谢明瑞现在一出门,就能感觉到有多少眼光黏在自己身上,有多少人以为声音压得足够低,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在意罢了。
鹤三从头到脚打量他:“你爹揍你了吗?还没有。我说的是因为养外室揍你。哪天你挨了这顿揍而这边还没消息,芸娘这条线,就算作废。”
“……那我再找点人,把养外室的事情传开。”谢明瑞说完郁闷地停了一下,这说得倒像他眼巴巴赶着这顿揍似的。
他这么配合,鹤三倒好奇:“你娘子那边,怎么交待的?”
“我娘子不用我交待。”谢明瑞毫不犹豫答道,想到回门之后整个变得陌生的妻子,又感到了一点困惑,像是严丝合缝的嵌口突然对不上了。
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传来。
芦笛自己骑着一匹马,旁边牵着四蹄踏雪的玄风马,在完全黯淡下去的夜色里赶来,停在外围墙头下,仰头喊屋顶的人:“少爷,风驰牵来了!”
他嗓子敞亮,一喊完芸娘那刚刚安静下来的厢房,又闹腾起来,甚至口不择言用起了激将法,“谢明瑞你来了?你给老娘过来,你是不是不行!”
谢明瑞跳下屋顶,淡淡地看了芦笛一眼。
芦笛觉得自己离被赶出府那日又近了一步,想起自己今日还肩负的使命,尽职尽责地传达:“少夫人说,给您熬了莲子百合汤,不能放过夜。”
这不是追着来要交待了吗?鹤三正想打趣一句。
宅子里叫嚷的芸娘声音蓦然安静下去,片刻后,又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鹤三与谢明瑞对视一眼,冲了进去。
芦笛武艺不精,只守着两匹马,停在宅子大门,倾听里面的一片混乱。
刀刃相互碰撞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还夹杂着凄厉的痛呼声与钝击声。
院内大树上的信鸽被惊得纷纷飞起,白翼划过夜空,朝着冉冉升起的明月掠去。等一片飘落的羽毛从高空中盘旋着,飘到芦笛面前时,宅子才彻底恢复宁静。
芦笛走进去,轻手轻脚地绕过地上的黑衣人尸体、血迹与肢体残骸,走向了最灯火通明、厢房门完全敞开的东厢房。
谢明瑞面无表情,提着一把细而薄的弯刀,刀尖沾了血,站在屋子最中间,脚下正踩着一个不断痉挛吐血的黑衣人。
芸娘跌坐在地上,躲在谢明瑞身后,双目满是惊恐,片刻之前,扯开了嗓子大吼的气势已经不见了。
谢明瑞提溜着黑衣人,来到芸娘面前,把他脸朝下摁在地上,弯刀刀刃压在了黑衣人的后颈皮肤上。
芸娘吓得闭上了眼,听见谢明瑞道:“睁开眼,好好看。”
那声线像是浸过冷泉,语调平静而不容抗拒,与谢明瑞当初在绮红楼为她赎身时,那种恣意风流的散漫随性,完全不一样。
芸娘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
谢明瑞弯刀一别,竟然在黑衣人颈后刮下一层伪造的皮肤,露出一小片稍微白皙的真实皮肤,上面刺着双头蛇刺青。
谢明瑞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的微末变化,包括她眼里的惊骇,“你知道来劫走你的人是谁了?”
芸娘脸色刷白,窦兵说过,双头蛇刺青是梁国暗探的标记。
谢明瑞又问:“那现在,你知道窦兵是谁了?”
芸娘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鹤三在内庭检查黑衣人尸体,这批梁国暗探都服毒自尽了,可惜。
“芸娘松口了。”谢明瑞从东厢房出来,将弯刀丢到地上,一下没找到帕子,直接用衣袖擦脸上被溅到的血,皱眉“啧”了一声。
“如何?”鹤三急忙站起来。
“还没开始问。”谢明瑞低头看衣裳上也被溅到的血迹,朝着鹤三伸手,“你那壶酒呢?借我散散血腥气。”
鹤三把酒壶抛给他,“你去哪儿?密信不送了?”
“这里也不用再值守了,你找别的兄弟吧。”谢明瑞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就闯入了夜色里,声音远远顺着夜风传来,“我回去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