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瑞听完没有直接回答:“那你先不要下车。”
他径自越过她,下了马车,片刻后阮阮看见半敞开的马车门外,递过来一只宽大手掌,掌心朝上,“我扶扶娘子。”
等候在一旁的粉黛和芦笛看呆了。
这几日,二人在忠勇侯府相处,大多数是少夫人笑意盈盈,风轻云淡地应对少爷的阴阳怪气,这是谢明瑞第一次做出称得上温柔体贴的举动来。
阮阮却明白,这是谢明瑞给她的一种保证,保证到了明府以后他会以这副温柔有礼、风度翩翩的面目示人。
她弯唇,扶着谢明瑞干燥温暖的手,稳稳下了车。
三喜蒸糕铺的后院,明蓉早早等在里头,她身边还站了一位穿靛蓝直身圆领袍的男子,身上有种文雅书卷气,应该就是明蓉想要厮守终生的人。
粉黛小跑着给二人见礼,见明蓉已是民间寻常女子的打扮,衣衫鞋袜与珠钗耳饰都不如在明府时精致讲究,但眼眸里闪着光,气色红润动人。
阮阮待主仆二人叙旧片刻,才迎上去。
明蓉向着阮阮介绍道:“阮娘子,这是周临安,也就是我……我的未婚夫。”话毕露出一丝羞赧。
周临安朝着阮阮作揖:“感谢阮娘子解我二人之困。”
“阮阮祝两位白头偕老,但眼下时间不多,不是闲话的时候。”
阮阮回礼,拉着明蓉进了三喜蒸糕铺子后院的杂物房,与她对换除贴身衣衫外的衣裙首饰,交待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还朝明蓉展示手腕的指印。
明蓉脸色一瞬间白了:“谢家公子他、他脾气这么不好?”
阮阮摇头:“来不及详细解释,但谢明瑞已经答应我,会在明家好好表现,与你装成一对恩爱夫妻。你只需记着在明家衣袖时刻掩着就好。”
接下来一个月是二人私奔安顿的关键时期,只要明家人相信明蓉婚姻顺遂,不频繁来侯府拜访,也不把明蓉喊回去明家暂住,就不会有人察觉。
明蓉眼里涌现感激,从随身行囊抽出一叠银票给她。
阮阮只取走了一半:“你们路上还要盘缠,况且我最看重的报酬,当初已经跟你谈好了,我要的不是银票。”
“我知道。”明蓉打开杂物房门,示意周临安过来。
周临安把一张崭新开具的黄籍递给了阮阮,他本是户部负责管理黄籍文卷的书吏,用职务之便,开具一张新黄籍轻而易举。至于后果,周临安都要带着明蓉私奔了,递交给户部的辞呈也快走完流程,无从查证。
周临安望向与阮阮对换衣衫首饰的明蓉,心头涌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在他看来,两人相貌虽然相似,但明蓉的一颦一笑与神情气质都与阮阮有着明显不一样,“阮娘子,你真的不能直接替蓉儿回门吗?”
明蓉替她回答:“我爹娘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就算容貌蒙混过关,言行举止也很容易暴露蛛丝马迹。何况……我很想去见见爹娘。”
今日回门后,他们就要启程,往后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话音刚落,有人敲杂物房的门,是三喜蒸糕铺的掌柜。
掌柜手里提着一只印有铺子徽号的食盒,明蓉接过食盒,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周临安,与粉黛出了后院。
阮阮躲在花树后,一直看到谢明瑞把明蓉扶上马车,芦笛扬起马鞭朝着绿柳街的方向驶去,她才转头往风月堂走。
何氏胭脂铺开的梳妆摊子,她是没法再日日去守着了,现在想要继续接梳妆活计,为她离开忠勇侯后的生活攒银钱,只能通过秦姐。
明府宅邸。
午膳结束,趁着今日阳光和煦,众人在兰苑散步。
谢明瑞已经受了明大学士好几个冷眼。他想不明白,明蓉方才去买蒸糕时还笑得那么舒心,怎么转眼到明府就红了眼眶,眼泪攒在眼角要掉不掉。
“不知道的以为我虐待你了。”
谢明瑞顶着岳父岳母的眼刀,压低了声音凑到明蓉耳边,明蓉身子一抖,仿佛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往后猛退了一步。
见此情景,明府夫人一把将闺女拉到自己跟前,勉强笑道:“姑爷,我母女俩说些体己话,就先不作陪了,明辉,你陪姑爷逛逛。”
明辉干脆连姐夫都不喊了,一拱手:“谢二公子,请。”
谢明瑞觉得自己今日就是来挨冷脸的。
他照单全收,道了一句“有劳”,就在明辉带领下去明府景致好的地方逛了逛。明府宅邸比不上忠勇侯府,没片刻就逛完了,几人要回花厅休息,路上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喊:“哎哟,小公子,那假山上不得!快下来!”
明辉眉头一拧,朝着旁边一个小院门大步跑去,只见乱石虬结的假山最高处,他幼弟得意洋洋地俯瞰下面的嬷嬷。
“明嵩——下来!”明大学士慢了半步,板着脸拉长了声音。
明嵩被突然冒出来的威严爹爹和兄长吓了一跳,脚底一滑,两只手胡乱挥了一下,都没有抓到能够稳住身形的支撑,整个人直愣愣摔下。
“哎哟小公子!”
“啊!”
现场乱作一团。明嵩虽然年幼,但长得胖嘟嘟,嬷嬷一把年纪老骨头,抱都快抱不动他了,别说要接住他从假山顶摔下来的那股重量冲击。
明大学士与明辉吓得心头一颤。
一道人影掠过,原本落后他们几步的谢明瑞转眼蹿到假山下,竟比旁边嬷嬷动作还快,双手稳稳接住明嵩,就势在草地上滚了一圈。
明嵩脑袋一懵,发现自己坐到了一个结实宽阔的怀抱里,爹爹、兄长、嬷嬷朝他关切地围了过来,于是张大嘴“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这这到底是哪儿摔着了!”嬷嬷想伸手摸他骨头又不敢。
“愣什么,赶紧去喊个郎中来呀。”明大学士扭头冲着明嵩喊。
“闭嘴。”
谢明瑞声音不大,在关心则乱的慰问里显得分外冷漠,却掷地有声。
他脸色冰寒,衣领被这小胖子蹭上了一片不知是鼻涕、眼泪还是口水的可疑痕迹。明嵩对上他眼神,还憋在嘴里的半句哭嚎戛然而止。
谢明瑞拎着他肩膀,像拎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把他放到了平坦些的草丛上,压着声线低沉道:“走两步。”
明嵩走了两步。
谢明瑞:“手抬起来,甩一圈。”
明嵩抬手谨慎地甩了一圈。
谢明瑞:“哪里痛?”
明嵩对上明府众人紧张的目光,小小声道:“哪里都不、不痛。”
“不痛你哭什么?”
明嵩嘴一撅,想哭又不敢哭,姐夫好可怕。
从头到脚护得好好的,痛就有鬼了,他才痛。
谢明瑞皱眉,把自己衣袍沾上的草絮泥灰都仔仔细细拍干净,明辉这才留意谢明瑞手掌擦伤了一大片,身上恐怕也是有淤青的。
因为这事,谢明瑞在明府待遇终于有所改善。
甚至在嬷嬷给谢明瑞手掌涂药时,明辉这个小舅子还讲起了明蓉小时候的事情,缓和一下关系,“姐夫,别看我姐文文静静的啊,小时候可皮了,她也从假山上摔下来过,接连哭了好几天都没有停。”
谢明瑞想象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都想象不到。
别说哭了,他就没有见过自己枕边人除了笑和愉快以外的其他表情,就今日回门,才看见她红着眼眶,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随口接了一句:“怎么哭了好几天?伤得很重吗?”
“我记着,也没有断骨头吧。”明辉看了一眼涂药的嬷嬷,向她确认,他姐小时候也是这嬷嬷照顾的。
嬷嬷笑着道:“后腰上划了一道口子,郎中说肯定留疤才哭的。”
后腰留疤。
谢明瑞无端想到的,却是她昨夜赤脚踩在丝绸被褥上,肤色如雪。
阮阮赶在日落之前,在粉黛接应下悄悄从侧门进了明府。
再与明蓉调换衣饰时,看见她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浑身衣装打扮都与今晨从忠勇侯府出来时无异,唯独发髻上那支鎏金芙蓉花发钗不见了,换成了一枝带绿芽的白玉兰。
“明姑娘,这花枝怎么回事?”阮阮伸手一指。
明蓉有些懊恼,“我没忍住哭,母亲误会我俩感情不和,我就让谢公子陪我赏花,谢公子给我摘了一枝白玉兰戴上,说我母亲在不远处瞧着。”
“戴就戴了,怎么芙蓉花发钗还摘下来了?”
“谢公子说水满则溢,我也没太明白。”
阮阮轻笑,为了显示在忠勇侯府过得好,她今日梳妆打扮都比平时精致华丽,满头珠翠,摘了芙蓉花发钗,换上白玉兰,确实更繁简均衡。
阮阮把花枝放在眼睫极近的距离扫了两下,直到眼睛出现不适泛红,才出了明蓉闺房。
明家众人把谢明瑞与她送到了明府门口。
明蓉亲娘摸着阮阮的手:“回去好好与姑爷过日子,别想东想西的。”阮阮点头,谢明瑞依旧扶着她上了马车,随后自己再上去。
车厢空间狭小,玉兰花清幽的香气分外明显。
谢明瑞垂眸,看见玉兰花枝都开始蔫头巴脑的了,她还攥在掌中轻转,仿佛是什么值得爱惜的珍宝。他抬手敲了敲车门,“芦笛,去臻品居。”
臻品居是个首饰铺子,一件首饰顶她翻墙打工一个月那种。
阮阮微讶:“不是回侯府用晚膳吗?”
谢明瑞扭开了头:“做戏做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