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婚房

月初婚期是钦天监定的,虽然仓促了些,但也是吉日。

因着懿旨的缘故,婚仪、酒宴、礼服……诸多杂事都有礼部派来的能手帮忙操办,转眼之间,就筹备起了一场隆重盛大的婚宴。

恰逢樊国的临时宵禁在前两日解了,夜里的忠勇侯府张灯结彩,府里上上下下尤其是谢昆林和孙氏,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意,比他俩自己成亲那日还要快乐,唯独谢明瑞脸色淡淡,让诸多要来敬酒的宾客都犹豫了起来。

阮阮大概是整个侯府里唯二陪着谢明瑞不高兴的人。

古代婚仪太折磨人,从早晨梳妆开始一直折腾到吉时接亲拜堂,好不容易被送入了婚房,还要听喜娘讲各种习俗和忌讳,连交杯酒姿势都要叮嘱到细枝末节的程度,最后才领了赏钱,念着喜庆祝词离去。

阮阮掀开盖头,红得晃眼的婚房里,只剩下她与陪嫁丫鬟粉黛。

榻上摆着一张黄花梨描金鹤纹卷桌,摆满了花生、莲子、糖枣等蜜饯,不远处的紫檀如意纹圆桌上,摆了四道热菜、四道凉菜和两道开胃菜,一只牡丹花卉纹温酒壶和一对白玉杯。

阮阮闻到阵阵飘来的菜香味,自然地坐到桌边,夹了一筷子脆皮鸡,对粉黛道:“粉黛姑娘别站着了,坐吧。”

皇城守备日益森严,她需要安身保命的住所与身份,明蓉需要拖延时间,与意中人更周详地谋划远走他乡,于是有了这一出替嫁的戏码。

既然与粉黛并非真实的主仆关系,只有二人心知肚明的时候,阮阮觉得不必太拘束,粉黛连连摇头:“待会儿谢公子进来了看到不好。”

阮阮不再多劝,低头填饱肚子,顺便翻开了喜娘留给她的避火图。

粉黛瞟了一眼就涨红了脸,挪着小碎步站远了一些。

见阮阮还在淡定地看着,不禁心情复杂,想阮娘子到底有多缺钱才会愿意替自家姑娘嫁到侯府来当替身新娘圆房,阮阮纤纤素手,又翻过一页避火图,粉黛转过头去,羞得不再留意她那边了。

阮阮只是对一切有美感的事物天然地好奇。

这卷避火图应该算得上是名家之作,人物衣饰配色清丽,人体动态灵活逼真,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鸳鸯戏水的氛围。

至于尺度嘛……所有人物衣衫都半遮半掩地,有些背景还在户外,花红柳绿画得工整,不凑近细看,就是一对古人拥抱在一起的画面。

她以艺术的眼光欣赏得认真。

下一刻,婚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一道缝隙,谢明瑞现身门外,穿松鹤如意纹的吉服,大红色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只是脸色神色波澜不惊,看不出是醉酒还是清醒,也看不出喜怒。

谢明瑞身旁,同样缀了一群衣衫华丽,束玉带佩金冠的青年郎君,脸色出奇地一致,目光都透着一种“跃跃欲试闹洞房,但看新郎脸色不太好没敢”的犹豫与八卦。

他瞥了一眼屋内正在用膳的女子,侧身挡住了半开的门缝。

“继续喝啊,别妨碍人家春宵一夜。”

“咱们等下去清音阁,喝酒听曲儿的账都算新郎官头上!”

元益川与施朗会意,指挥着芦笛,就差手脚并用,把凑热闹的同辈青年郎君们劝走了。

阮阮盯着门缝那道身影,不慌不忙地避火图册压到了桌布下。

门外喧闹时,粉黛连着提醒了她几声,赶紧把盖头重新戴上,阮阮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仿佛并没有听见,等喧闹声归于寂静,谢明瑞已经把屋门完全推开,抬脚迈了进来。

阮阮目光与他的撞到了一起。

舞姬姑娘对谢明瑞的评价有很多,好说话、出手阔绰、眼光高、喜欢精美歌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林林种种,指向的似乎都是一个较为刻板无害的纨绔形象,不像是忤了逆鳞就要人命的。

她刻意自己掀开的红盖头,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但谢明瑞仿佛完全忘了这茬,他朝粉黛看去,粉黛愣怔片刻,刚刚消下去的脸又红了,低头退出了喜房。

阮阮捏着筷子,望向谢明瑞,见谢明瑞也在看她。

他看得很仔细,那双桃花目眸光半敛,从她眼角眉梢一直流连到了下颔和纤细颈脖,再倒回去看一遍,不像在欣赏自己新婚妻子的美貌,倒像在对比她与画像上的有何区别。

阮阮抬手举起牡丹花卉纹温酒壶,给谢明瑞倒了一杯酒,嫣然一笑,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道:“夫君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明二姑娘长得好看。”谢明瑞夸得流畅自然,却捡了一个疏远的称呼,骨节分明的手指拈着白瓷酒杯转了一圈,片刻后放下,伸向雕龙画凤的喜筷,模样斯文地尝了一点已经放得温凉的清炒鲜百合。

阮阮也不恼,一同吃菜,凤冠随着她动作一歪,只好用左手扶着。

“沉吗?”谢明瑞突然问。

阮阮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明瑞伸手指了指她发髻,阮阮才意识到谢明瑞说的是她艰难扶着的珍珠花树凤冠,“我帮你摘了吧?”他没等她回答,就搁下筷子,起身来到她面前,俯身摸到了她后脑勺的位置。

谢明瑞的喉结在她视线里放大,阮阮不习惯地躲了一下。

“别动,明二姑娘。”谢明瑞动作与这疏远有礼的称呼不符,左手蓦然攀上她脸颊,温热指尖固定在她耳下位置,沿着颔骨一直轻轻地摩挲,到下巴尖停住,右手继续与凤冠背面的夹扣纠缠。

头顶骤然一轻,有头发被轻微拉扯的感觉。

珍珠流苏缀相互碰撞,发出轻微声响,阮阮抬眼,谢明瑞已经退开距离,手里捧着那顶凤冠掂量了一下,“还真挺沉的。”

“多谢夫君。”

阮阮理了理发髻上被勾出的一缕青丝,想着要如何开口劝谢明瑞把合卺酒喝了,就听得谢明瑞直白挑明道:“我原本以为,明二姑娘是不愿意嫁给我的。”

阮阮愣怔,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夫君何出此言?”

谢明瑞随手把凤冠放到一张黄花梨木椅上,“明二姑娘是明大学士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诗会上也是才名远扬。想来喜欢的不会是我这种连秋闱都落榜的纨绔吧?”

他问得认真,并没有自嘲自贬的意味,似乎在真心疑惑。

阮阮被他问住了。

懿旨赐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明家既不能驳了太后面子,又不能打忠勇侯府的脸,明蓉即便再不愿意,除了嫁过来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替嫁这法子还是她提出,明蓉才应允的。

但她不能这么回答。

她怀疑谢明瑞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知道明蓉早有心上人,才有了试探的心思,于是闭着眼睛,捂着良心,把谢明瑞夸了一顿。

“夫君也说,明蓉生自书香世家,若倾慕饱学之士的博古通今之才,我自己博览群书,假以时日也能够做到。但像夫君这样肆意随性,游走在方圆规则之外,而不畏惧世人眼光的,却是世间少有的通达。”

谢明瑞沉默,仿佛过了片刻才理解她说了什么,声音里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明二姑娘,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阮阮打铁趁热,“时辰也不早了,夫君我们早些喝合卺酒吧,误了吉时不好。”

鬼知道有什么吉时。

她只是不想再招架谢明瑞没有章法的行动和问题。

合卺酒选的酒大多数不醉人,但她之前趁着粉黛不注意,在合卺酒下了药粉,能够让千杯不醉的人也变得不胜酒力。

这是她之前替一位世代乐工的琵琶娘子梳妆时,对方给她的报酬。

谢明瑞终于又拿起了白瓷酒杯。

半掩着的窗扉却传来了一阵鸟类翅膀扑棱扑棱的声音。一只通体雪白的滚圆大肥鸽子,停在窗棂边上,歪着脑袋好奇注视婚房中的璧人。

阮阮微讶,谢明瑞还有在忠勇侯府养鸽子的爱好?

谢明瑞皱眉,不知是浑然不在意所谓的婚仪传统,还是被鸽子打岔忘记了,顺势举到嘴边,只轻抿了半口,就放下酒杯。

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似乎摸了两下鸽子油光水滑的羽毛,随即从窗边小几的瓷罐里,捏了一把粟米洒在窗棂。

谢明瑞喂完了鸽子,没有回到圆桌边,而是站到了屏风一旁,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口喜服的盘口,露出白色中衣。

柔软服帖的丝绸中衣勾勒他修长身躯,交领口顺着修长颈脖,微微露出锁骨的痕迹。看得出有运动锻炼的痕迹,是精瘦而不羸弱的身段。

谢明瑞手指一顿,语气暧昧,“明二姑娘,我脱衣服好看吗?”

那双桃花眼在红烛暖光下,显得格外深情,方才看避火图都面色平静的阮阮,猝然转过了头,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谢明瑞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鸦青色澜袍,穿戴完毕后走向了门外。

阮阮端坐桌边,直到他快要迈出门槛,确认谢明瑞真的要走,才发出新嫁娘应该有的紧张疑问:“夫君,你要去哪里?”

谢明瑞停住,声音倒是温和了几分,“不用等我,你先休息。”

阮阮松一口气,还是追问道:“去哪儿?多久回来?”

这一连追问让谢明瑞几乎拧起眉头,回头发现新婚妻子正微微歪着头,粉白若霞色的美人面上,神色一派坦然,“我不是想约束夫君,但总得知道什么情况,才好替夫君在公爹和母亲面前开脱。”

新婚之夜突然跑出去,完完全全是他的问题。

但她话里话外的口吻,明晃晃地是让他不要甩锅。谢明瑞回味过来,笑意更显:“明二姑娘,你是在威胁我吗?”

阮阮摇头。

她已经打听过了,谢明瑞行事不讲章法,然而他爹忠勇侯爱动家法。新婚之夜跑出去,若无正事,谢明瑞是有几条腿够他爹打断。

可谢明瑞却不信,“明二姑娘早些歇息,这次是我欠你的,横竖等我爹动家法的时候,你都是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