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原本确实是来往人员最少的城门。
但这是在宵禁通知张贴出来之前。
阮阮离西城门还有半条街的距离,就望见乌泱泱的人群,以及她穿来古代之后首次看见的马车堵塞。
车架、驮着货物的商马、肩膀上背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为了繁华夜市涌向皇城的商人,又因为即日生效的宵禁,而赶着离开皇城。
初夏日头不算猛烈,但空气潮湿闷热,似乎在憋着一场雨。
阮阮在龟速移动的人群里忍受各种人和动物、货物混杂的气味,身上闷出了一阵薄汗,越发地难受起来。
一群腰配弯刀、手握镣铐的麒麟卫从她队伍旁经过,越过人群去往西城门,最靠近城门底下的地方,人潮混乱,爆发了一阵骚动。
“军爷,冤枉啊!小的只是从辉州城来散卖药材的,今日第一天来啊,哪里认识什么皇城本地的担保人?”
喊冤的声音渐渐清晰,没过多久,一位身材瘦弱,背着大药篓的青年被推搡着,往城门反方向走,双手已经被铐上了铁镣铐,干瘦的手腕被磨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显然经历了一番抵抗挣扎。
“是不是冤枉的,大狱里走一趟问问就知道了!”
压着他离开的麒麟卫毫不留情,气沉丹田向着一路注视着这边,同样想要离开皇城的人群道,“重复一遍,都听好了!”
“籍贯不是皇城本地的人,出城需本地居民登记担保,有违反规定的、想偷跑出城的、闹事的,一律按照敌国细作对待!”
“樊国大狱可是宽敞得很!”
这句话又是引起一阵哗然。
难怪队伍动得这么慢,西城门人突然变得这么多。嘈杂的人群中突然有一瞬间的凝滞,不少人脸色懊恼地折返,嘴里念念有词,“照这么个办法,宵禁之前都未必能够出城门。”
阮阮也在想这个问题,肯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搜查力度才在一夜之间升级,但她不关心,她不着痕迹地随着人群折返。
她记得春水巷的屋里,有一张籍贯在皇城本地的黄籍,但年龄与她现在的模样对不上,如果要用,需要再费心思改造发髻与妆容。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在远处响起。
悬在头顶的柔和日光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暴雨突然而至,密集雨点拍打在身上,原本就混乱的人群四散,涌向街道两边的屋檐。
阮阮没有躲雨,而是朝着往春水巷最近的路上跑去。
大街东边驶来了一辆同样在急忙赶路的马车,车夫没戴蓑衣,被扑面而来的雨水糊了一脸,正要拐入侧街时,几乎要撞上了躲避不及的阮阮,猛地勒住了御马的缰绳。
马蹄高高扬起,嘶鸣声被掩盖在暴雨如雷中。
小黑猫吓得从她怀里蹿出去,转眼不见了身影,消失在雨雾里。
阮阮跌坐地上,衣裙霎时湿了一大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有一截略微眼熟的粉色裙摆,是早上见过的明府大丫鬟粉黛。
粉黛在雨中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阮阮被一把拉起,入了马车。
阮阮被淋成了落汤鸡。
意外地,马车内的明蓉也十分狼狈,早晨自己替她刻意往平凡憔悴方向画的妆容,此刻被她满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都弄花了。
清澈灵动的杏眼通红,眼皮肿得厉害,一看就狠狠哭了一场。
明蓉吸了吸鼻子,还是问她:“阮娘子,马车有没有撞到你?”
阮阮披着粉黛递过来的一条布巾,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骨头并没有疼痛,只是皮肉擦伤,于是摇了摇头。
粉黛又在明蓉示意下,给阮阮递了半锭银子,“去医馆检查。”
阮阮盯着粉黛手中的银钱,静默片刻,并没有接,而是指指自己的脸颊,问明蓉:“是我给明姑娘画的妆出什么问题了吗?”
今日是明蓉与议亲对象在花宴相看的日子,就算是火急火燎地跑路,她也很在意是不是自己的化妆技术出了问题。
明蓉摇头,眼睛里又涌上了泪花,“我在花宴上得到消息,对方家中长辈已经向太后娘娘求了懿旨,两家婚事已经定下了。”
阮阮目光垂下,“那明姑娘的心上人怎么办?”
明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枚碧青色玉佩,露出一抹辛酸的苦笑:“你都猜到了?”
这枚玉佩,是与她情投意合的郎君所赠的定情信物。
本来约定好等秋闱放榜,他就来提亲的,现在……明蓉表情难受得紧,粉黛跟着红了眼眶,拉了一下明蓉的袖子:“姑娘,一日没到婚礼期限,一日就总还有办法的。”
“我爹那么认死理的人,懿旨定下是不会改的。”明蓉摸了一把眼角的泪花,“要我嫁给不喜欢的人,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后半句被咽回了嘴边,明蓉勉强整理好了表情,“别说我了,阮娘子这么大雨天,急着去何处?要是顺路,我送送你。”
阮阮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雨中路况,马车确实比腿脚跑得快。
“我回春水巷,明姑娘就在明府前的绿柳街口停下就好,剩下一小段路,我跑回去很快。”
她话一出,在明蓉与粉黛脸上同时看到了微妙的表情。
阮阮觉得不对:“春水巷怎么了?”
粉黛答道:“我们姑娘从花宴回来,途径春水巷,来往盘查的麒麟卫说有居民报告春水巷有可疑细作,搜出了很多兵器和假的黄籍。眼下……恐怕整条春水巷的人都要接受询问盘查呢。”
明蓉也劝她:“那细作听闻逃脱了,但春水巷未必安全,阮娘子可有闺中好友?不如先去友人家暂住。”
“还是在绿柳街停,别的我再想想。”
阮阮眉头一跳,她离开前已经把这些证物埋在枯井里了,没想到还是被麒麟卫翻出来。至于告发她的人,答案不言而喻。
车夫把车停在绿柳街口,阮阮推开门要跳下车,最后向明蓉道谢时,察觉她手中仍旧捏着那枚玉佩,神思恍惚。
一个大胆得有些冒险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谢明瑞也晚了一步。
他通过听风监的关系,查到了当晚盘问那位姑娘的麒麟卫,再从他口中得出春水巷时,春水巷已经被麒麟卫和东府军围得密不透风。
东府军有不少认识谢明瑞的人。
他驻足巷口,不想惹人耳目,还是回到马车上。
解决暗探时被人撞见这件事,对谢明瑞就像是衣袖某处松动的线头,不是大麻烦,也没有明显可见的伤害,但总是挂在那里,时不时飘到了他眼前。
芦笛知他兴致不高,故意给谢明瑞找乐子:“少爷,今儿天气不错,我们是出城跑马,还是去苏湖泛舟?”
谢明瑞哪怕不用挑开车帘,都能感受到暴雨刚结束的那种潮湿热意,但奈何与驾车的芦笛离得太远,不然真的很想给他一脚。
芦笛浑然不觉,还是满嘴浑话:“少爷,你说明家二姑娘那画像怎么就跟你要找的梳妆娘那么像呢,是不是明大学士偷偷养了外室,没名没分生得庶女走丢了啊?”
他兀自脑补,折子戏里都这么演的。
“……”
谢明瑞无言以对,低头盯着自己的袖子,觉得他的衣袖随着芦笛嘴皮子的一开一合,又多出了一根恼人的线头。
回到忠勇侯府,本应该在午睡的孙氏却没有歇下。
她坐在内院紫藤花架下,丫鬟青岚在给她摇着扇,石几上的茶杯只有半盏茶,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明瑞,回来了啊。”孙氏急忙站起身来。今日昭阳公主开府设花宴,皇城同辈的高门勋贵都受邀参加了。谢明瑞耐不过她软磨硬泡,答应了参加花宴,亲眼见一见明家二姑娘,再回来商议亲事。
孙氏没有直接问出口,但就差脑门上明晃晃地贴个字条问“到底满意不满意”。谢明瑞动作轻柔把她扶回藤椅上,续上那半盏茶。
“我有事去晚了,明二姑娘已经提前离席。”他实话实说。
孙氏反应过来,拿过青岚的扇子敲了一下谢明瑞的肩膀,“你说你还有没点规矩了,公主开府设宴你都敢迟到!”
“昭阳公主跟长姐那么要好,不会怪我的。”
谢明瑞没躲,他知亲娘不是恼他迟到,是恼他对亲事不上心,嘴里还是道:“我这做派要是真娶了明二姑娘,怕是要给明大学士气出病来,依我看这门亲事不靠谱,还是别议了。”
孙氏又敲他,这次力度重了一些。
“两家交换了画像,约好了相看,你见都不见上一面就突然不议了,让明家姑娘面子往哪儿搁?心思重的还得误会是自己名声不好。”
谢明瑞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明二姑娘名声好,是我名声不好,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长了脑子的都知道合该是明姑娘没瞧上我。”
孙氏和亲儿子还没打上几回太极,芦笛从二门跑进来,急得差点被一盆白雪塔绊倒,“侯爷在宫里求了赐婚的懿旨……少爷跟明家二姑娘的婚期定、定在了下个月初。”
这么急?
孙氏转头,看见谢明瑞霎时间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