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堂是一间医馆,招牌破破烂烂,还开在陋巷,让人很怀疑医馆主人的医术。
眼下还是大白天,医馆就早早落了闸,摆出一副不做生意的样子,而陋巷此刻也很安静,连一只飞过的苍蝇都没有。
谢明瑞习以为常,朝芦笛望了一眼。
芦笛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熟练插入缝隙,耐心撬动,把栓门木条弄掉,将门打开了。
两人一进医馆,闻到满室酒气,馆内正中央的木地板上,一个须发皆白,作郎中打扮的老者正抱着一瓶金春露,仰面躺倒,大肚子随着熟睡的一呼一吸起伏。
二人绕过老者,来到东侧药房。
一堵整墙高的药架罗列着上百只木头抽屉,每一只外头都篆刻着药材名字。
谢明瑞拉动最中央,那只刻着“防风”二字的抽屉铜环。一整面药柜震颤起来,以中央一列为轴往内旋动,直到别有天地的空间展露在眼前。
一缘堂是个幌子,里头是樊国听风监的据点。
听风监主要负责查找和策反敌国安插在本国的暗探,也会做一些军情刺探的工作。谢明瑞加入听风监,满打满算至今,已经三年了。
“来了?”听风监副指挥鹤三头也不抬,正在查阅一份密文写成的信件。
藏书阁模样的空间里,满地堆放着帮助他追溯破译密文的古籍,都摊开了一半。
谢明瑞迈开长腿,像躲避陷阱似的,小心翼翼,避免踩坏随便一本就价值千金的古籍,“老阙又醉在外面了。”
“随他,”鹤三哼了一声,把脑袋从鬼画符般的密文纸张上抬起来,“你来有什么事?”
谢明瑞寻得一处空地,一双长腿盘好坐下,“昨日在画舫抓了一个梁国暗探,手很快,没问出什么就服毒自尽了,身上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人处理干净了吗?”
“沉江里了。”
鹤三沉吟,笔走龙蛇的手仍然没有停顿,“快开战了,你爹是将军,来刺探的人只多不少,你自己的安全也得注意些。”
“明白。”
“另外听风监接到新任务,军器锻造局有一位重要工匠走失了,具体消息会再传信给你。”
谢明瑞应了一声,待了半时辰,帮着誊写完鹤三破译的一部分密文规则,才离开一缘堂。
马车驶入闹市,路过风月堂,谢明瑞问芦笛:“前几日让你打听的舞姬,怎么样了?”
“……还没完全好。”驾车的芦笛难得沉默,隔着车帘支支吾吾,“原来那姑娘是风月堂请来化妆的梳妆娘,领班也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只道她在何氏胭脂铺子里开梳妆摊子,但这几日都没来。”
“那日没跟她回家?”
“她路上被麒麟卫拦下来了,两人一道走,我不敢跟得太近,”芦笛郁闷,“半跟了道我被另一个麒麟卫截住了,脱身后,人也走得没有影踪了。”
谢明瑞思索片刻,麒麟卫既然一道走,应该是验过她黄籍,知道家住何处。只要再查一下当值名单和巡逻范围,就能找到这位麒麟卫,再找到她。
阮阮最近确实没去何氏胭脂铺开摊。
好的不灵坏的灵,画舫那夜回去后,她真的来葵水了,裹着古代粗糙的藤麻月事布,行尸走肉一般躺了好几天,只有时不时来她床头嗅探的黑猫,确认她还存活于世上。
第四天,阮阮感觉好些了,先跑了一趟风月堂,归还洗干净的舞裙。
领班秦姐在调教新人,替一个痛得龇牙咧嘴的姑娘压腿,瞧见阮阮来了,熟练指挥她:“搁那儿就好。”阮阮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放下,却没有走。
秦姐稀奇,往下压的力度分毫不减:“还有事?今日风月堂没有要梳妆的表演安排呀?”后半句被淹没在姑娘的一阵鬼哭狼嚎里,“啊痛痛痛!……”
阮阮对上姑娘朦胧的泪眼,接收到了某种求救信号,“秦姐能借一步说话吗?”
秦姐起身,下巴一抬,示意她往风月堂练舞台东侧的矮桌走去。
阮阮得到姑娘感激的一瞥,边走边向秦姐道,“我想劳烦秦姐跟姑娘们说一声,要是给我介绍新顾客,找我梳头化妆的花费都打九折。还有就是,秦姐之前讲绮红楼的花魁,最近还需要人梳头打扮吗?”
秦姐微愣,之前确实问过,绮红楼的花魁娘子楚楚想要新颖的发髻妆容,阮阮能不能办。
当时阮阮很干脆地回绝了,说绮红楼比不得只跳舞的风月堂,更加鱼龙混杂些,没把握全身而退。如今看来,是真的很缺银子。
“明儿有一场酒宴,楚楚也去,我替你问问。”秦姐应允,目光转了转:“阮阮,你画的妆面能够把相貌普通的女子变得更美,那能够反过来,把相貌好看的女子变丑吗?”
要变美不容易,要扮丑还难吗?阮阮纳闷:“为何要变丑?是怎么个丑法?”
秦姐叹了一口气:“我认识一位醉心舞蹈的夫人,不嫌弃我们这些乐籍女子,与我交好,最近她有桩烦心事,家族继母有意给她妹妹说亲,找个了纨绔。”
“夫人对这纨绔不满意?想妹妹相看时候扮丑一些?”
“跟阮阮说话就是不费劲。”秦姐目露赞许,“就是有个麻烦地方,这姑娘长得美,画像已经给出去了,得拿捏好尺度,既不能跟画像上差太多,也不能给画得太好看,得自然一些。”
阮阮只考虑了很短的时间:“哪天相看?我可以试试。”
她想攒一笔钱,离开搜查日益频繁严格的皇城,躲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谢明瑞从一缘堂回到忠勇侯府,夜色已深。
守门小厮低声提醒了一句:“少爷,侯爷在前院正厅里坐着呢。”
“知道。”谢明瑞应着,进了前院却转头往明辉堂走去,芦笛追在他身后,“少爷,侯爷还在正厅等着你呢。”“谁说是等我了?他只是在那儿坐着。”谢明瑞理所当然,脚步不停。
芦笛被自家少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镇住,抢先跑了几步拦在他跟前,“我瞧见伺候夫人的丫鬟青岚也守在前院。”少爷脾气他清楚,跟侯爷不对付,但是个心疼娘亲的。
果然,谢明瑞脚步一拐,半道折回了前院正厅,“早说。”
前院正厅里。
忠勇侯谢昆林脸色黑如锅底,正襟危坐着,手边茶案上摆了好几副画卷模样的东西。
谢明瑞的亲娘孙氏披着一件轻裘,坐在旁边,等谢明瑞一进来就拼命朝他使眼色。
可惜谢明瑞没接收到她的眼色,颇为敷衍地朝谢昆林行了一礼,扭头看着孙氏:“这个时辰了,娘你怎么还不歇息?”
孙氏扶额叹气,谢昆林冷哼一声,“你也知道这个时辰了!又去哪里野了?整天夜不归宿,像个什么样子?”
问题有点多,谢明瑞捡了个有准确答案的问题:“跟元益川去逸仙阁喝酒了。”
谢昆林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人喝酒你喝酒,人家元益川从小读书写字样样优秀,哪样让元家操心了,你呢?逃课被国子监劝退,去年秋闱落榜,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元益川?”
谢明瑞耳朵被吼得有点痛,不着痕迹挪了两步,离爹远些,“元益川爹是翰林院大学士。”
“怎么?还嫌弃你老子是莽夫不成!”谢昆林脸更黑了,抬手猛地一拍桌案,茶盏杯盖相互碰撞,几乎要被震掉在地上。早习惯了父子两见面就吵架的芦笛也被吓得一哆嗦。
孙氏赶紧按住了谢昆林的手,安抚地摸了摸,“侯爷,说正事。”
谢昆林面色缓了缓,气还是顺不过来,把脸扭到一旁,“你跟这逆子讲吧。”
孙氏无奈,抽出其中一轴画卷:“明瑞,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跟你姐这两年一直在帮你留意着,这些画卷是侯府交好世家姑娘们的画像,你看看哪个合眼缘?”说罢徐徐卷轴。
画面上是一位身段窈窕的少女,立在几丛翠竹旁,穿着一袭樱粉色缎带广绫直领,搭配暗橙色海棠花凤仙裙,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执一柄雾纱团扇。五官柔丽,表情温雅。
孙氏边看边点头,不管谢明瑞怎么想,反正她就很满意:“这是翰林学士明家的二姑娘,娘亲眼见过了,是个知书识礼的,脾气也温婉可人。”
谢明瑞还没看画像,听到明家两个字,眼皮跳了跳。
他今晚跟元益川在逸仙阁喝酒,隔壁桌有一位年龄相仿的公子向友人大吐苦水,寄住在叔父家备考的生活多么暗无天日,还没说完就被匆忙赶来的叔父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整整一刻钟,骂他不该把准备今年秋闱的时间浪费在喝酒上,最后还责令他回去跪祠堂。
元益川当时吓得拧过身子,就差躲酒桌底下,把谢明瑞看乐了。
“这是我爹同僚,明大学士,要是见着我了,说不定连着一顿骂。”
没想到这乐子今晚就转移到他头上。
明大学士对寄住在家里的晚辈都这么严苛,亲手教养出来的女儿,是什么样子?谢明瑞脑海里浮现府给他妹谢明霞请的女师,古板清正,不苟言笑,活脱脱是国子监老腐的女版。
“我不娶……”谢明瑞开口,撞上孙氏亮晶晶的,充满对儿媳妇向往的眼神,耐着性子看了一眼画像,不禁微微一愣,转头看他身旁的芦笛,也面色复杂地盯着画像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