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城

成元四百五十年,怀州严氏大破宁州。

宁州王都一夜之间乱作一团。

宁州百姓对如今的宁王没有什么感情,帝王暴虐,破城之日大多数人竟有一种解脱感,他们纷纷等着怀王入城或烧杀抢掠、或收编战俘。

却不料,这位怀王破城而入后没有任何军令,只单枪匹马先入了宁王宫殿,亲自挽弓,射杀宁王。

有人说,宁王的头颅被一箭射穿钉在城墙之上,临死前眼睛都没闭上。

可见新王手段。

这位新王,在五州之乱中,也算是草莽英雄,杀出重围。

怀州严氏,短短三年便收服北方越州,又以极强的攻击力和出其不意的作战方式攻击西域,大破宁州,击杀伪帝。至此,西北一统,就连蜀州如今也成了怀州的附属之州,除了西南的陈州还可与之掰掰手腕之外,南北二帝对峙的局面算是就此形成。

相比三年前蜀州和宁州联姻之后宁王自封的成帝,这位帝王的实力显然更有说服力,也更当得起“北帝”二字,一时间,宁州不少百姓选择归顺,不费一兵一卒,严炔拿下宁州。

于此同时,宁王宫的地道。

程皎皎正抱着自己的金银细软在两位贴身婢女的护送下小心前行。

一个时辰前,贺垣自知已是穷途末路,竟在宫中疯了一般地杀人,所有妃嫔,都要陪葬。

程皎皎本也“死”了,不过是假死。

她当初嫁到宁州本就是为了和亲,嫁来后更是被贺垣当做自己的遮羞布和挡箭牌。

让她为这样的伪君子陪葬,做梦。

程皎皎咬着牙小心在地宫中前行,婢女银果在前举着火把:“娘娘,只要走出这宁王宫,宫外的车马已经在等候,咱们从小路走,伪装成商贩,不出一月便能回到蜀州了。”

这是程皎皎三个月之前就在筹谋的路线和计划,只是此时她先纠正了婢女一件事:“别唤我娘娘了。”

银果自知失言,立马改口:“奴婢错了,公主……哦不对……小姐……”

金果无奈提醒:“咱们女扮男装,出去之后就以公子相称。”

银果连忙应下。

程皎皎本是蜀王幺女,此刻只想迫切回家,这王宫地道曲折又昏暗,头顶还时不时传来骑兵铁蹄踏过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

前路凶险,生死未卜,不过程皎皎现在更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她怎么也没想到,此次大破宁州的那个新王,竟然是严炔。

她的……第一任夫君。

得知此事的瞬间,程皎皎只觉得脖颈凉凉,仿佛阎王都在和自己招手。

她和严炔的羁绊还要从五年前说起——

那一年,怀州灭了北方的越州,风头正盛,怀王受邀到蜀州与父王谈合作,不知为何,父王忽然要将她许给怀州严氏。

当时的程皎皎刚刚及笄,要她独自一人北上嫁给一个当时并不算有名的怀州小将,小公主自然不愿,无论父王讲了多少道理她也听不进去,可蜀州在五州之中实力弱小,为了蜀州子民,程皎皎还是不情不愿去了。

嫁过去后程皎皎就悔了,这厮,就是个莽夫。

怀州严氏以猎户出身,当年在秦岭一带是出名的草寇,也是出了名的莽夫……

严炔是个粗人,和小公主自然不合。

婚后一年争吵不断,夫妻针锋相对。

再过一年,怀州忽然大旱,颗粒无收。

实力大减。

程皎皎被蜀王接回宁州,不久之后蜀州传出程皎皎病重的消息,送去怀州一封和离书,同年,宁州迎娶一位新的王后。

很好,还是她。

程皎皎此刻有些头痛。

思绪戛然而止,也不晓得几年过去,严炔是否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更不晓得他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

应该会一剑杀了她吧。

程皎皎叹气,保佑她能顺顺利利出宫……

要是能回到蜀州,她再不嫁人,隐姓埋名做个小富婆便是极好,她为了蜀州百姓两次和亲,就不能让她运气好点儿嘛!

一个时辰后。

老天给出了答案——

不能。

此时的宁州冰天雪地,正值三九,程皎皎爬出地道时天上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她冻得手脚麻木,好不容易从昏暗的地道爬出来,视线还未能适应这白茫茫的一片,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铁蹄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口独自传来,让人有些瘆得慌。

身后传来金果和银果倒吸冷气的声音,程皎皎僵硬着抬头——

一匹高大的黑马伫立在自己的面前,马上,一身玄衣铠甲的严炔正从高处俯视自己,他面无表情,浑身上下却透露出一股煞气,和地狱里来索命的无常没什么区别。右手长剑还滴着鲜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骇人的花。

程皎皎喉咙仿佛被扼住,心中茫然,下一瞬,就见严炔从马上翻身下来,然后一步步朝她来走,在她面前停下了。

几年未见,这个男人……的确是利剑出鞘,陌生地让程皎皎都有些认不出来,他的声音她几近也忘却了,但此刻,却比这三九天的冰雪还要冷:“程皎皎,你真是,好本事。”

程皎皎的脸被冻硬了,想尴尬地笑两下都笑不出,严炔的视线一直锁在她身上,偶尔会掠过她的头顶看向那身后的地道。

他忽而冷笑一声:“王后娘娘从这里出来?这是准备去哪?”

程皎皎还未开口,不远处吴盛的声音就大喊着传了过来:“公主!公主!你们休要伤害公主!”

吴盛是她的贴身侍卫,也是此次程皎皎出宫负责接应的人。见吴盛都被人抓了,程皎皎只感大势已去,干脆闭上了眼:“你要杀要剐,随便吧。”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轻笑,下一瞬,滴着血的长剑只指程皎皎的咽喉——

“等下!”

程皎皎重新睁眼,又听到了严炔的一声嗤笑。

“怎么,王后娘娘又怕了?”

语气讥笑。

程皎皎叹气:“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父王现在归属了怀州,我想给我父王写封信,另外你要杀我的话,能不能换柄剑,这上面还有别人的血。”

严炔面色古怪一瞬。

死到临头还这么讲究,他怒极反笑。

下一瞬,程皎皎的下颌就被捏住,一双黑眸眯了起来盯着程皎皎苍白的唇。

她瘦弱的可怜。

这个古怪的念头忽然从严炔脑海中冒了出来,他错愕了一瞬,接着又松开了手。

这下轮到程皎皎懵了,他干嘛,捏自己脸报复么!

怪异的感觉令两人沉默,不过很快严炔就回过神来,冷笑:“你倒是提醒我了,蜀州如今是我怀州附属,想死,没这么容易。”

程皎皎心中松了口气,但嘴比脑子反应地快:“我夫君已去,我一心求死,还望你成全。”

严炔双目忽然就有些腥红了,他再次将刀驾到了程皎皎脖子上:“也好,贺垣被我一箭射穿了脑袋,你想怎么死,和他一样?来人,取弓箭!”

“公主!”

射、射穿脑袋……

程皎皎心中一骇,后悔不迭,她原本这几日就着了风寒正是虚弱,方才又强撑着怕了快一个多时辰的地道,现在站在风雪里受冻,还要被这厮恐吓……

病伤加具,程皎皎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她喉咙发紧,原本想说什么的也发不出一个音来,更可怕的是严炔步步紧逼,最后如地狱阎罗一般抓住了她的手,程皎皎再也坚持不住,两眼一黑,忽然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她是没有看到严炔作何表情,只是耳畔全是金果银果还有吴盛的声音——

“公主!”

……

“公主!公主!”

程皎皎不知睡了多久,又被金果的声音唤醒,再睁眼,她已经在床榻之上了。

瞧见她醒来,金果银果松了一大口气。

“你们……我这是在地府么?”程皎皎慢悠悠开口,感叹主仆地府齐聚。

金果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不是公主,这是铜雀台……您已经睡了两日了……”

铜雀台?

程皎皎想起来了,这还是在宁王宫。

这是宁王劳民伤财修筑的宫殿,奢华无比,不知多少百姓怨天载道……她怎么在这……

银果在一边抹眼泪:“公主,咱们逃脱不成,被怀军给抓了回来,新帝说将您关在这里是为了告诫天下百姓,时时刻刻让他们记住废后和宁王的所作所为,这个新帝,不肯放您走……”

程皎皎:“……”

她喉咙发干,“先给我倒杯水。”

金果赶忙起身,但铜壶里面的水都是凉的,她有些为难:“奴婢去烧一下吧?”

程皎皎摇头:“无碍,快给我。”

她渴极了,顾不得冷热就喝了一大碗,这才感觉喉咙的灼烧感缓和了一些,也有力气听贴身婢女们说话了。

银果:“铜雀台当初就没完工,奢华有什么用,一应生活设施都没有,连个火炉都没有……这和冷宫有什么区别……公主,新帝不会是想把您关在这里一辈子吧!”

程皎皎缓过来之后笑了笑:“说不定。”

严炔当是恨极了她,这也难怪,当初她嫁去怀州就和他不对付,处处欺辱,后来怀州正逢大旱,她一封和离书送到了严家,信上说自己快病死了,不耽误严炔前程提出和离,可又不允许严家探视,这等于就是单方面随意找了个理由和离。

接着蜀州又放出消息要与宁州和亲,嫁的是程皎皎的亲妹妹,可蜀王只有二女,程昭阳比程皎皎还嫁的早,哪里来的什么妹妹?

这分明是把人当傻子骗。

不过严炔当时竟然就这么忍下了,一次都没来找过她,也没找蜀州讨要说法。

现在看来……

这人当有勾践的本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这报应的确落在她程皎皎头上了,严炔能给她好果子吃么?

不过……

程皎皎低头一看。

“这身上的羊毛被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