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早上,太阳还未直照大地,但暑热已经升起。
种满香樟树的老街上行人零星,不过已经开起空调的早餐内倒是热闹。
姜岁晏站在柜台前,盯着墙上的菜单纠结了一会儿:“蛋黄和虾仁双拼烧麦,再来一瓶豆奶,要冰的。”
“好咧,蛋黄虾仁双拼。”
柜台后的大姨麻利地将对应餐票拍到桌上,然后转身从身后的冰柜里拿出一瓶豆奶,顺手用开瓶器打开盖子。
“吸管自己拿啊晏晏。”说完,大姨踮起脚,从柜台后探起身看姜岁晏的脚下,“小咪今天吃什么?”
在姜岁晏点单时,小咪一直乖巧地蹲坐在她脚边,听到大姨叫自己的名字,黑猫仰起脑袋。
“喵。”
“好,肉饼蒸蛋一份。”大姨一脸了然地点头,又拿出一张画着猫猫头的餐票放到桌上,“一共20元。”
在这个世界里,如天方夜谭一样的事情多得是,但其中绝不包括:一名早餐店的阿姨,可以从猫咪的叫声中听出“肉饼蒸蛋”这个词汇。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小咪刚来纸扎铺时,曾经脚踩老鼠蹲在早餐店门口,主动向两脚兽表明自己的战功,以换取小零食。
——有些年头的老街,店家再怎么注意卫生,也难以杜绝这种生活在阴沟里的生物。
几次之后,别说老鼠,这附近甚至连只蟑螂都看不见了。
于是作为报答,早餐店每天都给‘猫咪神’准备了特制餐食。
至于为什么每次来都要上演这种猫顾客点单的戏码,姜岁晏表示:她充分尊重大姨的爱好。
见怪不怪的女孩子一脸淡定地扫码付款,拿上豆奶和两张餐票,去旁边的窗口取餐去了。
有熟客见了亦步亦趋跟在姜岁晏身后的黑猫,逗趣地朝它喵喵叫。
“哎哟,小咪今天来了啊,咪咪咪、嘬嘬嘬、吃虾仁不?”
“还是吃排骨吧,海带排骨汤里的,低盐,健康!”
不管其他人怎么逗,小咪都不正眼看他们,表现得十分高冷。但人们也不生气,笑着聊了两句,就把话题岔到其他方面去了。
“你昨天看新闻没有?今年的事故还真多啊……”
烧麦装在竹编的笼屉里,表皮柔润莹亮、虾仁饱满,让人一看便食指大动。对比起来,一旁的肉饼蒸蛋就要素净许多,但胜在鱼形的餐碟十分精美可爱。
——这可是小咪的专属餐具。
姜岁晏挑了个角落坐下,把小咪“点”的肉饼蒸蛋放到靠墙的桌脚,开始享用今日的早餐。
吃完早餐,小咪一路把姜岁晏“送”到店门口,然后朝她叫了声,便高高翘起尾巴巡视地盘去了。
——是一只生活非常充实,且负责任的小猫咪了。
不过小咪到底有没有谁才是家长的自觉啊?每天简直就像在送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姜岁晏心中吐槽完,便将这个念头抛开,进到店里干活去了。
不多时,女鬼从藏蓝色的门帘中探出半个身体。
“姜老板,有奇怪的客人上门了。”
***
盛夏的天空蓝得耀眼。
一名穿着套裙,手拎提包的精英女性从黑色的商务车上来,抬头望向面前的街道。
这条街道有些年头了,临街的店铺招牌新旧不一,但材质基本都是统一的。所以,其中的那个仿佛从几个世纪前穿越而来的木头牌匾,格外惹眼。
——「姜氏纸扎」
徐媛盯着那块饱经风霜的木质招牌看了几秒,才迈开脚缓步走过去。
甫一进门,徐媛便感觉有一股阴凉清爽的木头香气扑面而来,将夏季沉闷炎热的气浪,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满眼的纸质丧葬用品,其实并不可怖。只是店铺深处摆着的那两个纸人,总让徐媛觉得心里毛毛的。
——就好像他们正在看着自己一样。
大炎人对这种东西的敬畏,真是刻在DNA里啊。
徐媛稳了下心神,才继续往里走。
这时,最深处那张藏蓝的门帘被掀开,里头走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性。
“需要点什么?白事还是祭祀?”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徐媛仔细辨认了一下姜岁晏,确认地询问道,“请问您是姜春生老先生的孙女,姜岁晏小姐吧?”
没有口音的普通话、一丝不乱的短发、昂贵的西装套裙,嗯……还印堂发黑,一看就知道是老爷子生前给她在外面留了什么难缠的‘债’。
姜岁晏心底轻“啧”一声:“我是。你有什么事?”
姜岁晏后面的反应明显带着点敷衍,徐媛有些不明所以,但并不介意。她上前几步,打开手中的公文包。
“姜小姐您好,我姓徐,是您姑奶奶习丽华女士的律师。习女士已于上周过世了,她过世前给您留下了一笔遗产和一封信。”
姜岁晏听得直皱眉:谁?她姑奶奶?老爷子明明就——啊,想起来了。
脑海中浮现的记忆并不愉快,姜岁晏面无表情地接过信封。
信封干净整洁,但常年与纸为伴的姜岁晏,一摸就知道这并不是近期才准备好的。她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姜岁晏小姐:
展信佳。
斟酌再三,我还是厚颜写下这封信。我是习丽华,或许你曾经从春生那里听说过我……
信上内容有些多,大致说,习丽华和丈夫是做珠宝黄金生意的,因为他们做生意,她那个信保家仙的婆婆听信了别人的法子,利用家仙借运。
习丽华和丈夫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后来有一回在青海遇到姜春生,才知道或有不妥。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并不相信这些神鬼怪力之说,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
姜春生想要帮她,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告诉她,他的孙女,也就是姜岁晏,可以帮忙处理这件事,不过要等她死后才能来找姜岁晏。
习丽华照做了。
所谓给姜岁晏留下的巨额遗产,其实就是委托她处理这件事的酬金。
另一张信纸是报酬清单,一眼扫过去便知价值不菲。
但姜岁晏并不觉得高兴。
家仙、借运、反噬,集齐这几种元素的,一般叫“自作孽,不可活”。大多数情况下,姜岁晏是不管这类事情的。
而且她爷爷并没有亲姊妹,这个所谓的姑奶奶,是爷爷的继姐。但她那个继奶奶,应该是嫁到这边后没多久,就又带着女儿走了。
总之,这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奶奶。
老爷子还真是会给她找事情做啊。
无语归无语,爷爷临终前留下的“行程表”,姜岁晏还是会照做的。
她折好信,再次看向面前的律师小姐,刚准备开口,心中思绪不由微微跑偏。
——这年头真是越来越危险了,只是给人打工,都可能会被牵连,从而丢掉小命。
不过这些暂时并不需要告知这位倒霉的律师小姐。而且,她还有纸人要做呢,速战速决。
姜岁晏:“我收拾点东西,二十分钟内就可以出发。”
徐媛对姜岁晏急切的态度并不意外,她为习丽华服务多年,知道雇主家的财力。而且,项家那边也很急着要见这位。
——亲人的巨额遗产给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人,有几个能甘心的?
不过这些并不是她要操心的事情。
“好的。姜小姐可以提供一下身份信息吗?我替您买票。”
“不了,你告诉我你买什么就行。”
临行前,看着阴森森的纸扎铺逐渐消失在卷闸门之后时,重新被热气包裹的徐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家店的空调装在哪里了?
***
***
下午四点,姜岁晏抵达习丽华所在的城市。
徐媛事先安排了车来高铁站接他们,不过车上显然比她预计的多了一个人。
“你就是姜岁晏?”
上着无袖T恤、下穿阔腿牛仔裤的年轻人,翘着一条腿大大咧咧地靠在座椅里,挑着眉毛打量姜岁晏。
从占据的空间判断,年轻人的身高应该超过了一米八。他的五官算不上多么英俊,但也端正阳光,只不过他那一身个性潮牌的打扮,配上如今略显玩味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正经,更像一个只知道招猫逗狗的富二代。
嗯,按年龄算,他是富三代才对。不过大炎有句俗语说得好——富不过三代。
尽管现实中有许多家族和企业的发展并不符合这句俗语,那都是祖上积了德的。至于她这位所谓的姑奶奶家……
姜岁晏看着年轻人眉宇间浅淡的死气,不咸不淡地在心中下了结论——
怕是全家都会被死人拿去抵债。
“你是谁?”姜岁晏问。
年轻人显然不怎么双标,他自己没有表现得很礼貌,所以对姜岁晏的态度也接受良好。
“项文嘉,按年龄和辈分来说,你应该叫我一声表哥。”
项文嘉兴致勃勃地说着,可姜岁晏不接这茬。
“我可没有表哥。”
项文嘉顿时睁圆眼睛:“喂,你知道你是来津宁做什么的吗?”
姜岁晏随意地问:“做什么?”
“拿!遗!产!你一个来拿我奶奶的遗产人,却连表哥都不喊?什么人啊!”
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姜岁晏也不高兴。
奶奶辈种下的因果,甚至都将孙辈牵连进去了,可见本质的恶劣。这种事情放在平常,姜岁晏看都懒得看一眼。
“是我上赶着要的吗?”姜岁晏从包里掏出耳机,塞进耳朵里闭目休息,“建议你们全家好好感谢我呢。”
“你说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皮的人?!
项文嘉震惊得连脚都放下来了,他倾身过去想要摘下姜岁晏的耳机和她好好理论一番,却不想,手还未靠近,原本闭目的人倏然睁眼看了过来。
人是视觉动物。
项文嘉能态度颇为平和地对待一个莫名分走奶奶遗产的陌生人,除了这是奶奶遗愿、事情已成定局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姜岁晏长得很漂亮。
只是这一刻,那双莹润如宝石的眼睛里充斥着居高临下的冷淡。
——像是一只被打扰了休息,随时都会朝干扰者发起攻击的大型猫科动物。
可只一眼,她又闭上眼睛,重新转回头去。显然非常自信接下来不会有人再不实相地打扰她了。
被看得心口一跳的项文嘉,也的确没有了再继续纠缠的心思。
他就是脾气太好了,不和女人计较。啧,也不知道奶奶哪里出问题了,要把自己50%的遗产给这么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不会真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私孙女吧?
项文嘉心情复杂地缩回手,顿了几秒,他大概觉得自己刚刚退缩的反应有些丢脸,干脆抱臂侧身再也不看姜岁晏。
***
副驾驶上,徐媛见两人没有吵起来,彻底松了口气。
***
车辆开过中央花坛,将循序胪列的小区楼宇抛之脑后,进入一段不长林荫大道。
林荫大道之后,便是错落有致的别墅群。
司机熟练地拐进一条岔道后,一直闭目休息的姜岁晏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在别墅外徘徊的男女,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到了。
此时,不知何时玩起手机的项文嘉也抬起头,他看着窗外三层楼高的欧式别墅,不咸不淡地开口。
“我可提醒你一句,到了别人家里,多少懂点礼数。”
闻言,姜岁晏只是挑了下眉,并不言语地跟着下车。
一进门,有一名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妇女迎上来。
“文嘉回来了啊,这位就是姜小姐吧?路上辛苦了,我先替您把行李拿到房间里去吧。”
一般情况下,姜岁晏并不介意有人替自己拿行李,但分类型。
她刚婉言谢绝,便听坐在客厅沙发中,一直拿着遥控器换台的年轻人出声嘲笑:“李姨你可别好心了,乡下人哪里见过这种待遇,保不准以为你会偷她的‘宝贝’呢。”
年轻人话一出口,客厅的气氛顿时变了。
放在平时,项文嘉肯定会出面解围,但谁让他在车上受了姜岁晏的气呢!
他可不是什么圣父!
项文嘉准备先看好戏,却不想一旁视野盲区的吧台后探出一颗脑袋。
“项文礼,你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
叫做项文礼的年轻人,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一般,撒气地丢开遥控器,梗着脖子怒视吧台后的人。
“倒是你,项文妍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对事不对人罢了。”
“呵,对事不对人?”项文礼怒极反笑,突然转头看向姜岁晏,“谁知——”
“在吵什么呢?之前怎么叮嘱你们的!”
一名中年美妇从楼上下来,她先呵斥住项文礼,才整理了表情,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姜岁晏。
年岁不大的女孩子,在陌生环境中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并未表现出一丝慌张无措,而是一派气定神闲、饶有兴趣的打量之色。
这种心性定力,和他们查到的情报可对不上。
中年美妇心下微沉,面上却丝毫不显。她露出一个恰好处的笑容,走向姜岁晏。
“是岁晏吧?刚刚不好意思,文礼他只是脾气冲了点,本身没有恶意的。对了,我姓赵,是你二表婶。”
大概要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才是有恶意的吧。不过她的确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反正一切会有定论。
姜岁晏微微笑起来。
一旁的项文嘉见状,不由心生古怪。
他怎么觉得二婶可能和自己落得一个下场呢?不至于吧,这好歹是长——
姜岁晏:“他脾气冲不冲我不关心,但我知道,我可没有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
其他人:???
是他们听错了吗,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项文嘉:!
这女的是真嚣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