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苍山,素有“洞天福地”之美誉,位于璃国境内西北处,山势连绵,树木葱郁。
半山腰处的山路两旁古木参天,曲径通幽。
太衍观便坐落在这片幽僻尽头,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
这一日,烈阳高照,蝉鸣阵阵。
风中传来谁人脚踩落叶的窸窸窣窣声。
守门的道童眼皮子耷拉,时不时打一个哈欠。睡眼朦胧之际,头上被狠狠敲了一记。
他登时清醒,心道:谁、谁这么不长眼,敢、敢打老子!
待睁眼看到来人,小道童正要嚣张的气焰霎时间偃旗息鼓,他结结巴巴道:“师、师姐你回……”
陆时卿打断他,“我爹呢,他在不在观内?”
“在,掌门正在殿、殿内……”这道童是个小结巴,平日里陆时卿没少逗他玩,眼下她有急事,所以耐心不足,没听他说完便冲进大门,直奔大殿。
见状,陆知许也快步跟上自己妹妹。
唯留小道童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风中凌乱道:“招、招呼前、前掌门……”
“爹——”陆时卿还未跨进门,便高声喊道。
待她看清殿内还有旁人时,尾音戛然而止。
只见大殿之上,有一青一黑两道人影,二人长身玉立。
着黑色道袍者背对着她们,负手而立。而着青袍者则站在他身后,正与之轻声交谈。
听到呼喊,青袍道长先转过身。
他的脸有过岁月侵蚀的痕迹,却依然能看出容姿俊美,与兄妹二人有七分相似。
陆衍眉头紧皱,沉声道:“卿儿,不得无礼。还不快来见过长辈。”
黑袍道长也慢悠悠转过身,看上去年长陆衍些许,眉目俊朗,分外和善。
此人正是陆衍的丈人,兄妹二人的外祖。也是璃国国师,太衍道的前任掌门,玄鉴道人,玄天罡。
陆氏兄妹见状忙弯腰作揖,恭恭敬敬道:“见过外祖。”
“你我祖孙,不必在意这些虚礼。”玄天罡大笑着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随后他眼尖瞧见外孙手中提着的人,状似无意地对陆衍说道:“你们父子相聚,我怎好打扰。这便告辞了。”
说罢,他手中拂尘一甩,含笑着朝他们走来。
待走近了,兄妹俩才看清他胸前绣金的五爪金龙纹,攀附在幽暗道袍上,隐隐有流光浮动。
擦肩而过时,玄天罡瞥了一眼陆知许手中的尸体,面上无一丝波澜,抬脚跨过门槛离开。
“爹爹!”见他走了,陆时卿蹦蹦跳跳地跑到陆衍身旁,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撒娇,双眸亮晶晶的。
陆衍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看着她像个小猫似的,用面颊轻蹭自己胸膛,顿觉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
他眉心舒展,嘴角微微勾起,肃穆的面容好似冰雪消融。
“父亲。”陆知许站在一旁道。
陆衍松开女儿,看向儿子,敛笑正声,“长风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你手上拿的是?”
“师兄尚有要事在身,所以吩咐我们先回师门复命。”说罢,他将拎着尸体放在地上,继续道,“此人是秦子恪,爹,你还记得他吗?”
“秦子恪?”他轻喃这个名字,看着地上的尸首一脸茫然,显然对此人毫无印象。
于是陆知许将渔樵村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告知他。
听完儿子的转述,陆衍不自觉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渔樵村……
真是好久远的记忆。
“爹!”陆时卿的呼喊突然唤回他的神思,她吃痛道,“爹,你抓疼我了。”
他这才意识到不小心误伤女儿,忙松开手道:“没事吧?”
陆时卿摇摇头,随后揉着手腕,问出了一路上一直纠结他们兄妹俩的问题,“爹,你真的同长老们一起,将师伯身上的魔气引渡到那些外门弟子身上吗?”
正欲搭上她的手一顿,陆衍甩袖背过身,负手泠泠道:“不错。”
“可是,这些外门弟子何其无辜。”底下的陆知许上前一步。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宋听澜死吗,当时也唯有他有掌门之资。你们还小,不懂这其中取舍。”
说到这,他语气顿时激动起来。
“长老们奋力救他,如今本该是他担起大任的时候,他倒好,一走了之。自他一意孤行,丢下太衍道时,我就当没这个师弟,你们日后也休要再提及此事!”
空气霎时陷入沉默。
陆知许看着地上的尸体,率先打破沉寂,“那秦子恪的尸体……”
“扔进锁妖塔的水牢里吧。”陆衍抬手摁了摁眉心。
“可是大师兄说……”陆知许还不放弃,试图劝说父亲。
陆衍却挥手打断了他,不容置疑道:“秦子恪早已被逐出师门,更何况他作恶多端,怎配进太衍陵冢?你们本就不该把他带回来!”
闻言,陆知许还想说什么,却被陆时卿的眼神制止。
她双手搭上陆衍的肩膀,轻轻敲打按摩,“我也觉得不该把他带回来,还不是大师兄吩咐的,兄长提了一路,可累了呢。爹你别气坏了身子!”
随后,她就着陆衍的肩膀,将他往殿外推,“爹爹,咱们去找娘吧,女儿已经好久没见到娘亲了。这次下山我见识了好多好玩的东西,想一一和你们细说呢!”
路过兄长时,陆时卿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别再惹恼父亲了,就按他说的来。
陆知许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尸体往外走。
……
至夜。
太衍观内的一处厢房内。
一袅娜妇人坐在案桌旁,正低头一针一线纳着鞋底。
她的肩膀单薄却不失优雅,天鹅颈布满细密汗珠,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荜拨一声,烛光跳跃在她脸上,为她添上了一丝柔和的釉色。
陆衍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顿觉一阵恍惚,撑着在门上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忍不住低喃道:“娘子。”
玄清禾听见响动,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为艳丽的面容,相当具有攻击性。她丹凤眼微眯,朱唇轻启,“作甚?”
清冽冷淡的嗓音瞬间破坏了方才温柔贤淑的氛围。
陆衍回过神,走进屋,来到她身后。
他的双手搭在女人肩膀上,俯下身贴在她耳侧,看着她手中的布鞋底,不解道:“夫人,这种小事何须你亲自动手呢。”
“今日卿儿与我讲了许多她们下山后走南闯北的趣事。”
玄清禾继续将线一针一针穿过鞋底,“我看她和知许那孩子的鞋头都有些磨损了,想着他们行走江湖能轻便些,就自己动手做了。”
说到这,她侧头瞥了丈夫一眼,“自己做的总是比外头买的耐用些。”
“还是夫人贴心。”陆衍吻了吻她的脸颊,随后抬起自己脚,故作夸张道,“诶,为夫的鞋好像也不是很耐用啊。”
闻言玄清禾放下手中鞋底,低头看了一眼他的鞋。
分明是崭新的登云履,无一丝破损,还纤尘不染。
自知被他戏弄,她嘴角噙笑,转过身轻轻打了他胸口一拳。
陆衍顺势环住妻子的腰,将她抱坐在床边,然后站在她身前展开双臂。
玄清禾伸手褪下丈夫身上衣物,指尖不经意间划过他的后背。
她站起身,心疼地抚过他背上一道道结痂的陈年抓痕。
然后猛地抱住他的腰,听着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呢喃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能将你伤成这样?”
她的丈夫是太衍观的掌门,在这世间已经鲜有敌手。
究竟是什么怪物,能够近他的身,留下这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像是要把他的血肉都剜下来。
索性这伤是在后背,若在脸上,那便是彻彻底底的毁容。
陆衍敛眸,回抱她,缓缓道:“夫人莫心疼,你若心疼,我便心疼了。这抓痕是我早年学艺不精,被一只厉鬼所伤。”
“只是一只很凶很凶的厉鬼罢了……”
他温声安慰,眸中却无半分温情,只有凌冽的寒意。
……
蝶衣此刻的心情有些沉重,哪怕蝶印在面颊灼热发亮,也没有刻意去顾及。
她知道这是媚娘最后的真情残念,而她则伴随着废墟,归于尘土。
不,应该说她早就死了。
在梧国灭亡的那一刻,她的国,她的爱人,包括她都死在了那一天,只不过她的执念一直停留在过去。
二人就这般漫无目的地,朝着北走,一面走一面消化心中的烦闷。
一路无话。
突然,蝶衣停下脚步。
“你……”
“你……”
她和李长风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他道。
蝶衣道:“我想问你累不累,天色已晚,我们这么盲目走下去不是办法,不如先下山找个地方歇歇脚。”
李长风点了点头。
“你方才要说什么?”蝶衣路过一棵银杏树,顺手摘下两片,一手一片银杏叶挡住双眼。
他侧头认真道:“我本想说,你其实不必如此难过。于裴将军而言,一个将军最高荣誉莫过于为国死在战场上,而且他所爱之人至死也在爱他。”
“虽然他试图保护媚娘,却没有保护好她。不过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对她有偏见。”
“于媚娘而言,她打破了伶人不知亡国事的成见,坚守裴将军的坚守,最终也知晓自己一辈子爱的人也在爱自己。”
“自然,我不是他们,他们之前确实还有诸多遗憾,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那么难过。”
她将两片银杏插在李长风头顶,嘴硬道:“我没难过啊,不过你说的这些大道理确实挺有道理的。”
李长风:“……”
……
夜幕已深。
芙蓉镇上的镇民大多已经安寝,仅有少数几户还亮着灯火,星星点点。
无人注意到屋顶上穿梭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影子。
黑衣人回首,看见白袍者在三丈外紧咬着自己,眼见着就要被追上,他向后抛出三枚霹雳雷火弹。
白袍者侧身躲过弹丸,回过头,所追之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他跳下屋檐,提步走进桐川客栈。
帷帽处的白纱被风扬起,露出瘦削苍白的下颌,紧抿的薄唇。
他一踏进屋,众人纷纷停下筷子投去目光。
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周身掩藏不住一股仙家气质。
宋听澜手执潇湘竹笛,抱拳道:“请问诸位,有没有看见一位蒙面黑衣人途径此处?”
众人摇了摇头。
他扫视了一圈,见所寻之人不在此处,便朝门外走去。
而另一边,蝶衣与李长风翻过稽山,来到了芙蓉镇。
路上的行人甚少,只有零星几个。
头戴帷帽的白衣人快步走来,蝶衣正四下搜寻着安顿之所,并未注意来人,于是不小心撞上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