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贺之盈取消了例行的作画,将家中穿的较为轻便朴素的青色绣蝶纹裙换下,换上靓丽的鹅黄绣海棠花裙,大朵大朵的海棠衬着容貌姝丽的女娘,随走动而栩栩如生地摇曳着。
女娘戴着一顶帷帽,在女使们撑着的伞下踏出贺府后门,上了那辆摇金坠玉的马车。
此时太阳正升至中天,照耀着坊中的宽阔大道,正是春夏相交之时,不少酒楼摊贩都推出了冰饮子。
贺府的马车稳稳停在城中最负盛名的茶楼“玉春楼”之下,只见车中被人扶下一个女娘,虽被帷帽遮住了脸,但观其身姿气度出众,便知是个貌美动人的女娘。
贺之盈由茶楼小厮带路,一路踩着乌木楼梯上至三楼包厢“娘子,请。”
小厮将贺之盈带到厢房前,乌木雕花门旁挂着一个木牌,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字:上阳春。
此楼厢房非贵人不售,即使有万贯白银,若无权势地位,也是无法包下的。
茶楼管理是济江中最为严格且齐全的,闲杂人等绝无可能踏入此地。
是以贺之盈与沈若真吃茶都是选定此地,且由爱去“上阳春”房,不仅可将外头街景尽收眼底,还直面说书台,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贺之盈核对门口木牌,确认无误后,方推门踏入。
房中涌动的荔枝香立刻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鼻腔,驱散她一路赶来的一身热意,透过帷帽上的薄纱,可以看到貌美的女娘扬起红唇,风吹起帷帽一角,似乎能见到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哟,终于来啦。”窗边望着街景的娇俏女娘回头浅笑,今日沈若真一身晴蓝,静美秀丽。
贺之盈走近,见桌上已呈上一碗冰雪荔枝膏,虽名“冰雪荔枝膏”,但却非荔枝制出,是由乌梅、丁香等几味材料混合制出荔枝香味,生津止渴,在炎热之季很受济江小娘子们的喜欢。
荔枝价贵稀少,便是京城宫中,一年也只有夏季时岭南进贡的少数,更别说贺之盈这样的门第了,她平日甚少有机会能吃上几粒,上一次吃还是前几年京中姑父得了赏赐,送了几粒给他们尝鲜。
贺之盈尝过后便对这外壳红润,果肉似水晶般晶莹又饱满的水果产生喜爱,特别是香甜丰满的汁液在口中爆开的感觉,令她念念不忘,那刻她才明了“一骑红尘妃子笑”中饱含的唐明皇对杨妃的宠爱。
之后她便在冰饮子上市之时,常点一碗冰雪荔枝膏,聊以慰藉。
沈若真与她交好,自然知晓她的喜好,每每贴心地提前为她备好。
“你倒记得我的喜好,这饮子刚推出不久吧,前些日子我遣人来买还说未备好呢。”贺之盈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将饮子送入口中,神情餍足。
“我自是记挂着你的。”沈若真颔首,翘起尾巴,引来对面女娘娇嗔一眼。
贺之盈连食几口,方觉冰凉感如流水般流过全身,熄灭了所有热意,这才放下汤匙。
“你说我们像不像那被银河相隔的牛郎织女,而薛姨就是那无情的王母,终于在今日大发慈悲让我们见上一面。”沈若真调笑道,薛燕回的高标准她是从小便见识到大的。
“上回赏花宴还没过多久呢,你再给我递帖子,她自是不允的。”贺之盈答道。
沈若真撇撇嘴,“但从前哪有这般,更何况你再过一月便要启程了,日后你在京城,我在济江,我们哪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见贺之盈神情略微黯淡,沈若真转移话题道:“你从济江到京城,脚程几日?”
贺之盈思索一阵,估算答道:“约莫五月中旬可到吧。”
沈若真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那说起来,你和你表兄岂不仅有一月的相处时间了?”
这话正戳中贺之盈心中的苦闷,上次那事后,她羞了好几日避着他,后又忙着香铺的事,算起来,都有将近七日没见着容惟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本就短暂,原本贺之盈还自信满满地能够拿下容惟,但如今已是三月下旬,容惟对她态度似乎并未改善多少,依旧是一副眼高于顶的矜傲样子。
她不禁犯愁,若是没有三皇子容恂,她自然不着急亲事,上京后可徐徐图之,表兄虽家世显赫,但她本也未想着一定要嫁如此显赫的门楣,略低些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如今她明知上京后不久便会被三皇子容恂盯上,成为他棋盘中的一颗棋子,一颗用完便丢,被收入对方棋盒中的棋子。
随着时间流逝,上京日子容不得她再拖,如死神脚步般逐渐逼近,令她每日越来越慌神焦虑,她恨不得赶紧将容惟绑了与自己定下亲事。
平时头一次,在济江呼风唤雨的高贵女娘感到了自己在权势下的渺小,原来她的性命是如此的轻微,说利用便利用,说杀便杀。
想起那个与自己春风一度后,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把她杀了的冷血太子,她就恨得牙痒痒。
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但他却没有任何留恋。
也是,在他眼中,她就是一个攀龙附凤,帮着他那觊觎皇位,有着不臣之心的好弟弟夺位的女子,杀了她,是那时最简单有用的破局之法。
但是她依旧无法缓解内心阴暗滋长的恨意,那样不明不白,一夜荒唐意识还未清醒就惨死他乡。
她恨太子,更恨那暗算她,先将她捧至高位,在她得意忘形之时狠狠将她摔下的三皇子。
恨意布满她的脸,暗藏在日光另一侧的脸颊于阴暗中肆意滋生怨气。
沈若真一愣,她看着贺之盈脸色变换,最终冷了下来,恍若终南山上的终年积雪,她并不知道贺之盈溢出的恨意来自何处,也从未见过贺之盈这般失态。
“怎么了,盈盈?”沈若真小心翼翼地试探开口。
贺之盈方才从意识海中醒来,方才神思不由自主地飘到前世种种,勾起了她内心沉重的仇恨,又因在沈若真面前,不自觉地流露了出来。
“没事,我不过是担忧嘛,我那表兄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贺之盈烦躁地倾诉道,“前几日,还发生了一件事——”
沈若真本欲饮茶,这品君山银针味醇甘爽,她这已经是第二盏了,正将茶盏递到唇边,一面悠然自得地听着好友的倾诉,但忽见好友颊上飞红,说话支吾,顿感不对,忙将茶盏放下。
“怎么?”
贺之盈咬咬下唇,斟酌着词句道:“我、我想赠花给他,却不慎跌了一下,直接——”
女娘娇羞,欲言又止。
沈若真双目圆睁,猜测道:“跌他怀里去了?”
恰巧此刻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到那贵族小姐为了穷书生放弃一切,与家里作对,与穷书生私奔的桥段。
虽是很老套烂俗桥段,但说书先生描绘得高低迭起,底下茶客被勾动情绪,霎时唏嘘声一片。
声音响在贺之盈耳旁,将她刺得心尖微抖,动作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沈若真双唇微张,俨然十分惊讶,这哪里是无甚进展,简直是一飞冲天,突飞猛进,抱都抱过了,温香暖玉在怀,还是贺之盈这般香软貌美的女娘,难道就没有片刻的心动吗?
沈若真不信,除非那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她敬佩道:“盈盈,这招高啊,怪不得说‘女追男隔层纱’,日后我若碰上心动的郎君,少不得向你取取经。”
贺之盈见她也误会了,她就知道,旁人见她如此都会认为她是故意的。
连忙矢口否认道:“不是,我真是无意的。”
沈若真狐疑,“意外?”
贺之盈笃定地重重点头。
“竟如此巧合,但他也未将你推开,我瞧着对你是有些不同了。”
贺之盈扶额,“并未!”接着将容惟那一句“你还要赖多久”道来给好友听。
对面的好友噗嗤笑出声,险些将口中的茶喷出,“不、不是,他竟这样说?也太不解风情了吧,莫不是柳下惠转世?”
可不是么。
况且,她哪有赖在他怀里!
贺之盈无奈。
沈若真笑了会,突然正色道:“不过有一事,我今日来本就想着顺带告诉你。”
见她正色,贺之盈也收起心思,细待下文。
“那日你不是带着你表兄来我家赴宴吗?他一个京城来的贵公子,在席间左右逢源,历廷也同他攀谈了几句。宴散后几日我同他聊起,竟发觉你表兄有打探我父亲消息的意思。你也知道,我弟弟一向被家中宠坏了,长到如今束发之年,也没几个心眼。若不是他同我说起,我还未发觉你表兄话语间尽是巧妙试探,他来济江是做什么的?”
贺之盈怔然,她只知表兄是担心落了隐疾才来此气候温暖之地静养,未曾想还抱了别的心思。
沈若真见她愣住,明白她是毫不知晓。如今皇帝踏入中年,逐渐年迈,身体不复往日康健,底下几个儿子也羽翼渐丰,朝局开始动荡。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涌动,也不知道这宋家表兄是否真是来养病的。
还是以养病之名,实——
沈若真不敢往下想,见贺之盈眉头紧蹙,正要宽慰几句,忽然脸色一变,忙示意贺之盈往楼下往。
贺之盈疑惑地看向沈若真目光落处,视野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今日着了一身雪青,佩金带紫,更显他贵气非凡。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人身姿利落地下了马车,望不出半分腿脚不便的模样,接着步伐敏捷地踏入了一家铺子。
那家铺子是——
贺之盈目光上移,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若真惊呼:“那不是你的铺子么?”
目光定格,果见那铺头牌匾是她一手敲定,篆着鸾翔凤翥的三字——闻香楼。
女娘顿感两眼一黑,他怎么到她香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