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傻眼。
他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管絮笑意未变,嘴里吐出的话却能将人置身寒冬腊月:“即便你开口像呆子,也总比你不开口做呆子来的好。”
下首弟子呼吸凝滞,恨不得把自己就地埋土里。
好在管絮也没有再抽查人回答问题的意思。
她坐在椅子上,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李却扇注意到周遭灵气波动,说这句话时,管絮用上了灵力。
紧接着,自管絮身下开始,逐渐蔓延出冰霜,以雷霆之势,将众人笼罩于冰雪之境。
管絮依旧靠在太师椅里,但眼底隐有蓝光。
她姿态优雅,如冰雪之境中的独一无二的王。
李却扇站在其中,灵台心神,都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通透。
——林妙音感慨道:“天呐,听着就很厉害,这是掌门独创吧?要不是我契合度太低,听着我都想去蹭课。从前我在门中,借着一位师姐的关系,与掌门也多有亲近,她不光人长得漂亮,这么强大,还愿意毫无保留地教你们,却扇,你可真是遇到良师了。”
李却扇怔愣,跟着笑起:“我想是的。”
“那闻樱呢?你今日一整天,见到她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是茫然。
忽然,林妙音眼底一亮,指着不远处道:“说曹操曹操到!你看那是谁!”
少女轻纱罗裙,衣袂翩翩,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只不过今日和昨日不同,少女头上用金色帛带绑出两个双髻,跑起来的时候如翻飞的蝴蝶。
发髻上簪了细小却华美的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她本人的心情现在并不美丽。
这已经是她今日上的第五堂课,心神俱疲,有一种淡淡的被掏空感。
林妙音叫住她,问:“已到开饭的时候,你莫不是要辟谷?饭都不来吃。”
闻樱苦着脸道:“我也想吃,但我还有下一门课要上。”
她从书袋中取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在林妙音二人面前抖落开。
二人凑上来一看。
林妙音手指在上面移动,嘴里念:“今日刀、剑、弓、辅、咒。”
李却扇接道:“明日咒、辅、弓、剑、刀。”
两人抬眼,眼中满是同情。
“师妹如此努力,真乃吾辈楷模。”李却扇感慨。
林妙音指了指她的头发,问:“你这头发甚是漂亮,昨晚去进修了?”
闻樱摸了摸头发,笑眯眯地:“哪里有进修,只不过是凭空多出一个田螺姑娘罢了。”
昨日闻樱打道回府,一路上哈欠连天。
姜扶雪从她鬓间取下那朵海棠。
闻樱困得眼尾发红,又打了一个哈欠抗议道:“师兄,头发是我精心绑的,你不能仗着身高,就随意弄乱我的头发。”
她伸出手,向姜扶雪索要花枝。
姜扶雪将海棠放在她手心,解释道:“这是境主法器,你随身携带,倒吸灵气,所以你才如此困倦。”
闻樱将信将疑地将那朵花放在眼前反复查看。
这几日她倦怠不已,还真未曾注意到此花愈发妖艳,而她自己倒像是被妖孽吸干精气一般。
“那我不戴了,可以吗?”闻樱抬眸问道。
艳丽的花落在少女柔软白净的掌心,红的刺目,白得耀眼,无端有些晦涩的靡乱感。
可她的眼眸干净通透,一眼就能望到底,并无一丝杂质。
姜扶雪将目光错开,眼神清明:“晚了,吸都被吸干了。”
闻樱震惊:“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强买强卖的法器?!”
“那怎么办?”
“既然是法器,总有它的用途。此花用途,可助魂体现形,但不能离你过远。”
“怎么用?”
“将花甩出去。”
闻樱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迷茫。
姜扶雪无奈,道了一句冒犯,细长皙白的手指握住她的手,借力将那朵海棠甩出去。
海棠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翻滚,红光大盛。
花朵越变越大,慢慢旋转成伞的样子。
待到花伞成型,便重新回到闻樱手中。
她持伞转了一圈,慢慢将伞檐抬起。
先露出的是精致小巧的下颌。
然后是绯红的唇,挺立的鼻。
再然后是一双妩媚明艳的桃花眼,如碎星,如明月。
紧接着眉眼弯弯,对他嫣然一笑。
姜扶雪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伞移开。
“给魂魄打的,你是活人,不能随便置于伞下。”
闻樱明白了,将伞收起。伞骨收合,又化作棠花。
她垂下眼睫,神色难辨,轻声道:“多谢师兄,只不过这种东西,平日里好像很难用到。”
姜扶雪唇角弯了弯,不置可否。将闻樱送到寝舍门口后,他继续往前走去。
闻樱望着姜扶雪的背影,笑容渐渐淡下来。
她有时很苦恼于和这种面部表情、情绪起伏有限的人打交道,哪怕是刻意试探他们,他们的想法也并不会呈现在脸上。
她对姜扶雪有防备心,不过也不妨碍她觉得姜扶雪是个好人。
闻樱只是觉得,姜扶雪好像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这让她有一种脱离掌控的不真实感,很多时候她也看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这样的法器,她当然可以用得到,而且现下就能用得到。没有人知道在她体内还沉睡着另外一个人,此人是她的剑灵,名为十鸢,在她死后一直暂居灵府。
只需找出她前世佩剑婴宁,让十鸢和婴宁剑融合,十鸢便可以借助此伞,化出实体。
可姜扶雪知道吗?
他不应该知道。
没有花伞倒吸/精气,闻樱果然有精神多了。今日她只是稍稍赖了一会儿床,便起身拿着剑去院中练剑。
当然,拿的是木剑。
上次那柄剑,已经光荣的牺牲在了玉虚境内。也许应该叫素境。
林妙音回去之后,大闹经世堂,让他们在玉虚境门口竖了一个高大的木牌,上面就刻两个字,素境。
经世堂哭笑不得地立了个牌子在那里,虽然并没有多少人去看,但起码是让林大小姐满意了。
玉虚境以后不会再用做测试天赋之地,自然不会有人前去踏足。
善恶两境,其实可以理解为死火山与活火山。
善境境主虽为大妖,但性本纯善,除非自己按照法门进入,否则境主是不会主动拉人进去的。
而凶境,其主也为大妖,执念深重,怨气颇深,为害四方,凡途经境主权柄之地,皆会被境主拉入。其间凶险万分,倘若行差踏错,即刻万劫不复。
所以玉虚境突然拉人进去,才会为锁灵渊重视。
锁灵渊掌门们不明所以,还以为是玉虚境出了问题,不再如往日安全,这才派人封闭入口,以防有弟子遭殃。
无人去也好,想来也清静些。
闻樱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神色一凛,挥出剑气往门口打去,剑气力道掌控的精准而柔韧,竟能在不破坏门的前提下,将门洞开。
门外是姜扶雪,他抬起手,似乎正要敲门,然而还没碰到门,它就自己开了。
而那道剑气在门开后,直直朝他照面打去。
他抬手,将剑气化去,激荡的灵气在院落荡开。
身上佩剑似感受到这股磅礴剑气,亦起战意,发出清脆的嗡鸣。
似乎在催促主人以它应战。
闻樱下巴一扬,嘴角还漾着笑,似春光明媚:“师兄,你的剑都等不及了。”
她挽出一道剑花,打的又快又凶。
常说,剑意如心,随心而动,闻樱则不然。
顾怀若说过许多次,她行招杀伐果断,气势磅礴,剑意摧折,然过刚易折,非女子所应练之剑。
不如宁红玉的剑式,行云流水,剑意绵绵,契合女子之性。
可闻樱以为,拿剑不光是为了救人,也是要杀人,剑气若无锋芒,何以杀人,又何以救人?
所以她练此剑,从不收敛锋芒。
可面对如此锐意的剑气,姜扶雪接着并不吃力。
她挥一剑,他便接一剑;她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如此你来我往,直到木剑压在姜扶雪袖上,他才说话:“我输了。”
两人离得很近,闻樱鼻尖皱起,脸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打闹,还是因为生气。
她不高兴的时候,黑润润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别人,像是一只炸毛呲牙的小猫。
“有你这么让人的吗?剑都不拔分毫,算什么切磋?”
姜扶雪嘴角微微扬起:“我好像没答应你要切磋。”
“既不是来切磋,那师兄一大早来找我做什么?”闻樱收回剑,不解道。
姜扶雪让她坐到镜子前,拿起她的梳子。
铜镜前女人黑鸦鸦的头发披散在脑后,乖巧的坐着,男人在她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一动一静,倒像是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妻一般。
“师兄,你会用吗?”闻樱抬起头看他。
男人看起来矜贵,也不像会梳头的模样。
姜扶雪没说会,也没说不会,他将梳子搁在乌发,将她头发细细梳顺。
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姜扶雪问她:“你想梳成什么样?”
闻樱略微思索,抬手指着头发,道:“这里要梳成这样,这里要梳成那样,下面的再束成两股。”
这屋子里看似现在是两个人,实则是三个人。闻樱的剑灵还在她的灵府内偷听,闻言即刻从脑海冒出来:“你说这么抽象,哪个能人能听得懂啊?”
“?”闻樱头顶冒出一个问号,“不许偷听,非礼勿视不懂吗!”
“我才不是故意偷看,跑出来透口气而已。顺便同你讲,再买些话本给我,上次那些都看完了。”
说完,她便又钻回了灵府。
闻樱无奈,等到十鸢没了消息,她抬头时发现头发已经初具雏形。
细长干净的手指在她发间慢慢穿梭。头发被他梳成干净利落,煞是可爱的双髻。余下的头发分与两侧,以发带相束。
他很熟练,不像是第一次做。
最主要的是,他居然知道闻樱喜欢的发式!
将最后一绺头发束好,他将流光溢彩的珠翠别在发髻和前发过渡的地方,让乌发显得不那么空落落。
他收手,道:“我去外面等你。”
镜子里的少女明眸皓齿,艳气逼人。
头上的珠翠也不是她妆奁里面的东西。
很漂亮,绝非凡品。
闻樱敛袖,端坐,嘴角是恰到好处的笑容:“你觉得我好看吗,师兄?”
姜扶雪驻足,回头看她,没说话。
她挠了挠脸颊,疑惑:“难道是觉得我善良可爱,努力上进吗?”
“……”
又或者,“你喜欢我吗,师兄?”
男人终于说话了,却只有两个字:“慎言。”
闻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久到姜扶雪都走了。
她轻声自语:“都不是吗?”
“那会是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