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舍人戚庭钧,叩见圣上。”一道清朗声音响起。
裴靳揉着额角,并未抬头,只问:“你有何事?”
若是所求不太过分,看在戚屿柔的面子上,裴靳倒是不准备驳了他的请求。
“后日是家中祖母八十大寿,因祖母年事已高,最近身体又不好,日日念着想见妹妹,微臣想请陛下准许她明日归家,为祖母过寿。”戚庭钧几句话便事情讲得清楚明白,态度也十分恳切,又是和戚屿柔有关的,裴靳总算抬头看他。
年龄二十出头,白净面皮,眉眼舒朗,姿态恭敬。
戚屿柔已被带走近一个月,戚家彻底失了这个女儿的所有消息,不知她人在何处,过得如何,家中之人俱是担心不已,可又不能去问皇帝戚屿柔的情况。
如今总算有祖母大寿做幌子,戚家父子商量一番,想好了说辞,才让戚庭钧来求个恩典。
御书房内静了片刻,裴靳才开口:“既是为家中祖母的八十大寿,老人家又想念孙女,你明日可接她回家住两日。”
“谢圣上体恤。”
戚庭钧拜谢,正欲离去,却听裴靳问道:“你妹妹平日喜欢些什么?”
未料想裴靳会问这事儿,戚庭钧愣了愣,才谨慎道:“没什么特别的,在家中时便是练字、画画,只是闺房之中消遣时光罢了。”
其实戚屿柔的字很好,既会簪花小楷,又能凤舞草书,画画也极有天赋,只是这兄妹俩竟都不想让裴靳知晓,一个努力藏拙,一个努力遮掩,倒是十分有默契。
裴靳点点头,让戚庭钧退下了。
这两日只怕朝中有的吵闹,裴靳事多抽不开身,戚屿柔又说想家,那便让她回家住两日,免得再真憋出毛病来。
第二日天未亮,戚屿柔便起身梳洗一番,穿了自己来时的那件衣服,等着戚庭钧来接她。
芳晴看她心情颇好,心中喟叹一声,觉得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这样离家确实让人于心不忍,但又想如今主子这样看中她,将来是有好出路的,且她早晚会知道其中好处,便又替她高兴。
“姑娘先用早膳吧,家中大公子只怕要晚些才能来……”
“姑姑,戚家郎君来接姑娘回家。”纤云已迈上二楼来。
戚屿柔早已穿好了披风,听了这话便下了楼去,出了二门,见影壁旁站着个熟悉高挑的身影,立刻眼睛一酸,喊了一声“哥哥”便冲过去。
戚庭钧也被她喊得难受,兄妹两个却又都绷着根弦儿,愣是忍住了泪,相携出了门,上了马车,戚屿柔才掉了泪。
“小禾,你这些日子怎么样?别光是哭啊?”戚庭钧看她哭眼抹泪,心中酸楚憋闷的难受。
“我没事……哥哥我没事的。”戚屿柔一边用手背擦泪,一边安慰戚庭钧,可这哪有安慰的效果,反倒是让他更加难受。
“小禾莫哭了,哥哥知道你受委屈了。”戚庭钧轻轻拍着戚屿柔的背,眼睛也是通红一片。
等这阵子伤心过去,戚屿柔才终于停住了眼泪,她拿帕子沾干了泪痕,心中的酸楚才总算是散了些。
抬眼看见自己素来稳重的兄长也要哭了,忙安慰他,道:“我没受什么委屈,只是有些想家了,见到哥哥一时……忍不住才哭了。”
旁的人家,若是家中有女儿被皇帝看中,只怕要敲锣打鼓送过去,戚家这对父子却不同,戚燮原有一位小妹妹,容貌长得异常美丽,又十分爱俏,上街游玩时被一个有爵位的恶人瞧上,竟不顾王法强掳回去。
当时戚家只是耕读之家,戚燮虽读书刻苦,却一直差点运道,三十岁上才中了举人,那恶人在当地有权有势,戚家告到了官府也没人管,等后来那恶人玩腻厌烦了,只用一张破席子将人卷了扔在戚家门口。
那位戚家的女儿只剩一口气,原本极爱俏的姑娘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虽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医治,到底是没把人留住,花儿一样的姑娘,就烂死在那个冬日里。
正因有这一番遭遇,家中对戚屿柔这个女儿保护得格外小心,直到戚燮入朝为官,不再是白衣人家,才稍稍放松了些,等戚庭钧也入朝为官之后,京中又是天子脚下,戚家的那根弦才松开了些,谁知只这一松,戚屿柔便被皇帝看上,将她从戚家带走了。
虽说皇帝应该不会像那恶人一般对待戚屿柔,可戚家是有旧伤的,家中几人日日悬心,急得如热锅蚂蚁,如今终于见了戚屿柔的面,她虽哭的委屈,可还全须全尾的,戚庭钧才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马车停在戚府门口,戚燮和赵氏早已在门外等候,戚屿柔下了车,母女抱在一处,自然又是一场痛哭。
“先进门,在门外这样像什么样子。”戚燮催促。
这条街住的都是官员,若被人瞧见了,早晚会落入裴靳耳中,到时候便是戚家的大祸。
一行人拥簇着戚屿柔回房,自然是好一番询问,戚屿柔心中委屈苦闷,可说出来也不过是让戚燮和赵氏更担心,便都挑些好的说,又宽慰他们自己被照顾得不错,让他们不要担心。
大体消息戚家父子都知道了,一些私隐之事,两个男人便不好再听,只留了赵氏和戚屿柔在房中。
赵氏才哭了一场,那双美目也红得厉害,她将戚屿柔抱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唤了句“娘可怜的小禾啊”,便又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戚屿柔方才也是强忍着难受宽慰他们,如今被赵氏一哭,便又勾起了伤心来,母女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停住。
戚屿柔给赵氏擦眼泪,“噗嗤”一声笑出来:“女儿本来都忍住了,怎么娘亲反倒来招我,如今又不是到了活不出的时候,娘的心也太窄了些。”
戚屿柔原来定的闫家,极重礼守礼的人家,家风清正,那闫家二郎又体贴温和,是极好的归宿,若嫁进去,戚屿柔一生顺遂安稳,偏偏出了这样的岔子,虽说是被天子看中,可往后怎么样谁能知道?戚家父子虽都在朝为官,可无爵位势力,即便日后进了宫,只怕戚屿柔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赵氏虽心中戚戚,可也只能强忍住,天子口谕又不准向戚屿柔透露他的身份,赵氏便只能道:“那位贵人性子如何?”
“性子温和,行事也和善。”
是个面热心冷的伪君子,惯会折腾人。
赵氏略微犹豫,再次开口:“他可……碰你了?”
戚屿柔觉得有些难堪,更觉得心中难过,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结果赵氏早有预料,可原本自己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失了贞洁,还是痛心,她拍拍戚屿柔的肩,宽慰道:“你如今既成了他的人,便只能放宽心,闫家那里不用你操心,家里会妥善处置的。”
“闫家那里……”戚屿柔红着眼睛,又伤心起来。
赵氏叹了一口气,开解她:“前两日闫祭酒亲自来家中,想要商量下定的日子,你爹爹说你今年犯太岁,不宜动婚,闫祭酒倒是没说什么,等过些日子,你爹爹会亲自上闫家的门,将事情说开,也算是全了两家多年的情分。”
只是用什么理由实在让人为难,既不能说是皇帝将戚屿柔要走了,又不想骗闫宏文,实在是难办。
“小闫哥哥他回京了吗?”戚屿柔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还没回呢,说是还在荆湘一带游学,不过应该也快回来了,只是……”赵氏迟疑,伸手摸了摸戚屿柔的脸蛋,叮嘱她,“往后不要再惦记着闫家哥儿了,他人虽好,可到底同你是没缘分了,若让那位贵人知晓了,对你不好,对闫家哥儿更不是好事。”
“女儿明白的。”戚屿柔点头,又和赵氏说了一会儿话,便随她去见戚老夫人。
老人家如今马上就八十了,这两年头脑有些不清楚,却极信命理之说,戚燮骗她说戚屿柔要去城外尼姑庵里清修一段日子,否则便要不太平,戚老夫人便信了,只是偶尔还会忘了戚屿柔去了尼姑庵,嚷嚷着要见她。
如今人终于回来了,戚老夫人自然握着手好生欢喜一番,几人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话,算是驱散了心中的惨淡愁云。
晚间一家人用膳,说说笑笑,倒是温馨热闹。
因第二日便是戚老夫人的寿辰,家中是要大办的,许多事要去张罗安排,戚屿柔便被婢女苒秋扶回了房内,卸妆时,苒秋道:“姑娘去庵里祈福,怎么也不带上奴婢,一个人在那里怎么能让人放心。”
戚屿柔真正的去处自然要瞒住,对家中人的说法也是她去尼姑庵静修祈福。
她微微笑笑,安抚道:“又不是去享福玩的,带着你去显得不诚心。”
苒秋将她头上的发饰一个个小心摘下,又抱怨道:“姑娘和陇春比和奴婢亲近,她还没到年纪呢,姑娘就着急忙慌将她放了身契,如今这院子里就奴婢一个,姑娘又不在,每日无聊得紧。”
听她提起陇春,戚屿柔垂了眼,自然道:“你可是也想出去了?不如我将你一起放了出去,免得你一人守着院子无趣。”
“别别别!姑娘别赶我出去,我就是觉得姑娘也不在,陇春也走了,心里空落落的。”陇春是同戚屿柔一起长大的,苒秋则是戚屿柔来京后戚家买来的,关系自然差了一层,如今她这样说,也不过是想让戚屿柔待她更亲密几分。
戚屿柔安抚她几句,便再没有别的话。
第二日天未亮,戚府上下便忙碌起来,放鞭炮,摆果子,洒扫除尘,才准备妥当便有人上门来贺寿。
前厅越来越热闹,戚屿柔则在后厅陪着戚老夫人,厅内还有几个族中的婶子、嫂子作陪,吃着果子茶水,欢声笑语的。
“小禾!”热闹人声中,忽然有人喊戚屿柔,她回头便见闫慧云朝她跑来,两人抱在一处。
“小禾你真是不够意思,上次在护国寺你丢下我就跑了!今天你得给我赔礼!”
闫慧云声音不小,戚屿柔忙将她拉到旁边花厅,赔礼道:“我那日实在有事,慧云你别生我的气。”
“那日你到底有什么急事?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戚屿柔一时想不到借口,闫慧云见她为难,气得戳了她一下:“你不说便罢了,我这还有件事要问你呢!”
“你坐下边吃果子边审问我。”戚屿柔拉她坐下。
闫慧云哼了一声,却不吃果子,只拉着戚屿柔的手问:“前两日我父亲上门问日子,戚伯父怎么说你今年犯太岁,不能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确实不能成亲。”
何止是今年不能成亲,她和闫鸣璋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你怎么成了个闷葫芦,问你几句你答一句,真是急死个人了!”闫慧云扳过她的身子,气呼呼道,“便是你今年真的不能成婚,也没什么的,我二哥他那个死心眼,别说让他等一年,你就是让他等一辈子,他也会等的,你别哭丧着脸!”
戚屿柔有苦说不出,心中难过,眼睛便红了。
“小禾你别哭啊……”闫慧云慌忙给她拭泪,又说了好多软话哄她,才将人哄住了。
闫慧云道:“你心里若是有事不好说,也别自苦,就是有难处,我二哥也都能体谅的,等他从荆湘回来,定是要亲自登门,到时候你亲自同他说,没有什么难办的。”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道人影在花厅外站住,戚屿柔定睛一看,竟是承喜。
承喜怎么会来戚家?他若来了裴靳定也在附近……
戚屿柔瞬间浑身发冷,忙将闫慧云支走,承喜便来给她行礼,道:“二爷来了,接姑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