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韩公子非是在学宫搬到六英宫的第四天,鉴于他姬姓韩氏,一般被称为韩非。
这一天,天气晴朗,云淡风轻,是个令人舒适的好天气。
刚结束了同样是今年新加的礼乐课,想不通男女为什么不能杂坐,叔嫂为什么不能来往的公子斐撑着脑袋恹恹的玩墨水。
他们秦国没这种规矩吧?那他为什么要学这些?公子斐茫然的想。
都是一家人,怎么就不能往来了?吕王后以前也没少召见宗亲啊。公子斐感觉十分不服。
不行,他得找个机会向父王反应!这种东西学着根本没用吧!
这样想着,公子斐提笔怒写他人生的第一份奏折。他写着写着,第二节课的上课时间就到了。坐在他斜后方的公孙辰见他埋头苦干,不给他们的新先生分一点目光,小心拆了一支竹简往他后背上扔。
公子斐后背受袭,乍然回神,他抬头就见一位身着青衣的中年人正皱着眉头看他。
他为什么能穿青衣?公子斐下意识的想,秦国尚黑,大臣们朝议不都穿黑衣服么?
不过他很快回神,意识到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韩公子非了。
不是秦国官员,他自然不需按秦国的要求穿黑。
公子斐一下来劲了。这人的经历如此传奇,他当然对他充满兴趣。此时终于得见,他必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公子斐好奇且专注的打量眼前这位韩公子非。
韩非身形纤长消瘦,面色有些苍白,配上那一袭青衣看着似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他背挺得很直,只看着便能感觉他心中有一股韧性。配上浅绿的衣缘与同色的腰带很有几分松柏青竹的意味。
公子斐觉得之前阴嫚形容他形容的算是非常正确,再联想到他的经历,只让人感觉他确实是一位倔强之人。
也不知他要怎么给他们上课。公子斐带着点好奇的想。
——
学宫学习并没有什么课前起立问好,所以公子斐奋笔疾书除了对韩非这位第一次来上课的先生有些不尊重外并没有什么其他影响。韩非原本也并不准备怎么样,看一眼,皱一皱眉头也就算了——事实上,六英宫的公子们表现的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十几倍了,他在韩国只会受人嘲笑——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去提醒。
不经意的,韩非就与公子斐对上了眼神。
他注意到了公子斐的打量,也注意到了他的好奇。
老实说,韩非不用想都知道他在好奇什么,无非就这么两三点内容。知道他毛病的人不少,这种好奇他也经历的太多,已经不稀奇了。
但,就像秦国的大部分公子一样,公子斐眼中的好奇是纯然的好奇,不带一点嘲笑意味。他只是单纯的好奇他要怎么教,而不是充满贬斥的想“这也能来教书”?
韩非目光微动,别开了视线。
是因为秦王对他的推崇吗?这里的人似乎天然就敬佩着他,仰慕着他,这是他在韩国从未有过的感受。这感觉……
韩非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这里是秦国。
这是一个对他的祖国虎视眈眈并时刻准备吞并他祖国的国家。是他的敌人。
韩非深深闭了闭眼。
——
“现、现在开始上课。”
韩非确实口舌不便,但也没到不能说话讲课的地步。他只是每说一段就要卡一下,像个配件不合适却勉强合在一起工作的器械,令人不由想要拆开检查一下到底哪里不适合。
要说令人烦躁,那不至于,只是确实也无法平心静气就是。
好在,韩非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劣处。所以他讲课板书多,说话少,通读的时候点名让学生领读,解说的时候尽量一长段一长段的说,用尽一切办法避免自己说一段卡一下的缺点。
必须得说,他的这种讲法对听得学生来说其实挺累的,因为一长段一长段的解说十分需要集中精神。不过因为韩非总是喜欢用动物,植物来进行比喻,哪怕听不懂深层含义只听表面故事也挺有意思,所以课程总体来说还算轻松,偶尔错过一点问题也不大。
“那、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接下来请大家自己写一篇用动物或植物进行比喻的小故事,下节课上交。”一篇课文讲完,接下来就是自由提问或者写功课的时间了。韩非长吁一口气,在教师席上坐下,他喝了两口水缓解喉咙的干渴。片刻,才终于抬眼,仔细观察秦国未来的这些栋梁。
他首先注意的当然是秦国的长公子扶苏。秦国接连几任国君都不长命,现任秦王虽正值壮年,但保不齐也会因为什么突发情况去世——或许就是下一次合纵攻秦,韩非期待的想——在王后未有嫡子的情况下,长公子扶苏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韩非仔细打量公子扶苏。
虽然年仅十岁,但公子扶苏已经有几分儒雅风范了。他认真抄写着板书上的内容,目光专注,下笔有神,时不时思考或者回忆课文的内容,一看就是一副认真听讲,刻苦学习的模样。
这是一幅会令每一个教书先生都倍感欣慰的模样,韩非承认自己也不能免俗。但只要一想到刚来上课的时候正好遇上教导礼制的淳于越对公子扶苏的功课赞不绝口,虽未明说却话里话外都透露出这未来一定会是一位明君的意思,他就心情复杂。
儒家看好的明君是什么样子的?反正绝不是韩非希望看到的那种。虽然很不甘,但若有一天这秦国真的——他绝不希望君临天下的是一位儒家之君。这和周王朝有什么区别?虚假和平几十年,然后又是打生打死的几百年。
话又说回来,儒家之君真能君临天下吗?他很怀疑。礼制这种东西本来也只是周天子打下天下后用来管治天下的,并不是用来打天下的。
轻叹一口气,韩非按了按额头告诉自己要客观。他扫了一眼注意到他的视线,微微一愣,抬头向他示以微笑的公子扶苏,心里一边疑惑虎目熊心的秦王怎么能生出这种孩子,一边带着几分尴尬的回以笑容。
谢天谢地,公子扶苏很快又低头抄写了。
韩非带着几分心虚别开了视线,看向学宫内的另一位公子——公子斐。
公子斐给韩非的第一印象显然是不太好的,但他却又是特别醒目,叫人印象深刻的——毕竟他站在台上的时候整个学宫就他一个人低着头奋笔疾书。
韩非原本以为他进来的这个时间,公子斐只可能是在写上一门礼乐的功课。觉得他能写的这么投入,想来也深受儒家影响——一想到秦王的两位公子都深受儒家影响,韩非内心就充满了快乐。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一个深受儒家影响的公子会在面对他时表现的如此失礼吗?鉴于他并没有在他眼中看见不屑与轻蔑。
于是,讲课的时候,韩非借着在殿中走动的机会偷偷扫了一眼。虽然匆匆一瞥看不清里写的什么内容,但从文章形制上看这似乎是一份奏章。
也不知道这是一份什么内容的奏章。韩非有些好奇又有一些羡慕。
同样是公子,他这个年纪只能跟着先生读书。因为先天的缺陷,他不仅从未学过奏章的格式,连韩王的面都难以得见——除了全员都需参与的一些宴会外他几乎没有面见韩王的机会。但是在秦国,两位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开始熟悉这些政事相关的文书,即便他们现在与政事尚未有所接触,但秦王表露的态度却显而易见。
韩非毫不怀疑等他们再大一点,秦王便会允许他们在旁听政。等再大一点,或许就会带着考验意味的向他们询问对政事的看法了。
没有意外的话,未来的秦王应该就在这两位公子之中。韩非如此肯定。
至于外面传言的秦国难得有一位嫡长子继承王位,秦王一定会重振延续秦国的嫡长子继承制——亲自面见过秦王嬴政的韩非觉得这可未必。
现任秦王对周的制度都不怎么感冒,并且,秦国已经有数任非嫡非长的继承者了,所谓的嫡长子继承制,早已名存实亡。
——
毕竟只有一节课的时间,课上韩非还要花大量时间讲课。只今日一见,再多的他暂时也看不出什么了。于是,韩非又开始观察殿内的其他人。
他首先注意对面对坐在一起的熊氏兄弟。
这是昌平君和昌文君的孩子,大约是同出于楚国的关系,两家孩子看着还算亲密。自由提问时间不禁止交头接耳和走动,昌平君家的公子熊庆就抓着脑袋小声跑去向昌文君家的熊安请教。熊安有些无奈,但也放下笔好声好气的回答熊庆的问题。有些他自己也想不通的,他就让熊庆去戳坐他旁边的公子斐。
韩非注意到,熊庆戳的很自然,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公子斐被戳了更是连一点疑惑都没有,直接停笔倾过身去凝神细听他的疑惑。他今天讲的是赏罚分明的问题,课文不是很难,公子斐显然是认真听讲了,解答的很轻松。只一小会儿,熊庆就一脸恍然的点着头回去了。他将公子斐的回答转述给熊安,两人又小声讨论了一阵,这才各自分开继续学习。
韩非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举动。
众所周知,秦楚两国常年联姻,新任秦王后也是出生楚国,楚人在秦国有庞大的势力,甚至能左右秦王的人选。如何同国内的楚系势力打好关系,是秦王及候选人的必修课程。
现在看来,公子斐在这一点上做的相当不错。虽然熊庆熊安并不是昌平君和昌文君的继承人,和他们关系好或许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但关系好,总是比关系不好来得强的。熊庆能这样一点心虚迟疑都没有的向公子斐提问,不仅说明公子斐功课优异,令人信服,同时也说明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公子斐本身就乐善好施,谁来提问他都乐于解答,也或许,是他们本身关系不错。不管是哪个原因,这都反应出一个特点,那就是公子斐的人缘真的相当不错。
听说两位公子活动课多与王家的王安在一起练习,那他与大公子扶苏,与王翦老将军家的关系应该也很不错。如此算来,这秦国上层几股重要的势力,除了秦墨其他几乎都与他有所联系。
仔细想想这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缘。
和他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