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书》公子斐之前就已经背过,所以甘罗布置的功课对他来说就是没有功课。但公孙蓉之前叮嘱过他不要太引人注目,所以众人喧闹的时候他也混杂其中,一起嚎两句,众人安静下来,他也像模像样的低头抄起了书。
公子斐的抄书不是说说的,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加深印象,他是真的将课文抄了一遍,纯当练字了。等他一遍抄完,一部分进度快的人开始小声背书,他才放下笔,抱着自己抄好的课文上前请教。
“甘先生,小子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公子斐恭敬道。
“二公子请问。”甘罗笑着请公子斐在他的案几旁坐下,并贴心的给他倒了一碗水。
“敢问先生为什么要变法?”公子斐问。
甘罗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是为了变强吗?那‘三代’为什么会灭亡呢?他们不变法吗?”公子斐疑惑。他所说的“三代”便是指夏商周。
五霸能因变法强,那周为什么不可以?眼看着不如自己诸侯国能变的能对自己耀武扬威,他们不想变强吗?公子斐想不通。
《商君书》的第一篇就是变法,可见变法的重要性,那“三代”为什么不变法?他们不想变强不想延续吗?公子斐不理解。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公孙蓉,当时,公孙蓉想了很久,最后指着羽阳宫院子里的一颗大树说:“一个新的朝代新的国家就像院子里的这棵树,随着树的成长,会有枯枝残叶也会有疾病虫害。而君王和群臣就是照顾这棵树的园丁,变法就是对树木的修剪。通过变法,园丁修剪掉树上已经损坏的部分,防止病害扩大,污染整棵大树。通过变法,他们去除多余的枝桠,控制树木生长的方向,使他能茁壮成长。所以变法很重要,一个国家一个朝代必须适时变法才能长久的存在下去。”
“至于前朝为什么不变法……”她想了想说,“前朝并非没有变法,历王就曾经实施过变法。只是当轮到他这位园丁照看大树时,大树已满是病痛,大刀阔斧的变法只会让苦苦支撑的主干更加不堪,所以最终他失败了。”
两个问题都回答了,所以当时的公子斐对此表示了理解。但是近日为学宫开课而重读《商君书》,相同的疑问再次在他心中浮现。正好甘罗说有问题可以向他询问,他这就来问了。
甘罗:“……”
他只是普通的给小公子们上一节课,为什么会遇到这种问题?这可是放到朝堂上讨论都会引起争执的大问题啊!
甘罗有些苦恼又感到几分刺激。
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普通人,是秦国的二公子。虽然王上春秋鼎盛,年轻力壮,现在考虑后继问题还太早,但有能问出这样问题的公子,甘罗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提前考虑。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回答公子的问题,这可是一不小心就会影响秦国未来的大问题。他饶有兴致的观察了公子斐片刻,问:“想必公子已经看过《书》了?”
“已经看完了。”公子斐恭敬的回答。
“那公子自己是怎么想的呢?”甘罗又问。
公子斐先是将公孙蓉的理论复述了一边,然后得出结论变法要趁早,不能等大树病入膏肓再去修剪,并且,变法也要适度,不能大刀阔斧的变。
只是,这又衍生出另外的问题。首先,什么时候变法才是恰当的时候?其次,历王变法失败,宣王效文武成康之风中兴,这又该如何解释?最后,要说大刀阔斧,那恐怕再没有比商君更大刀阔斧的了,为什么商君变法秦国变强了,历王变法西周却更弱了?
如此种种,每一个问题都会衍生出新的问题,公子斐自己想只感觉头都要晕了。
“还请先生教我。”公子斐向甘罗一拱手。
甘罗没有避开。
他想了想,就着公孙蓉的说法问:“公子既然有此疑惑,那你问过花工如何植树吗?”
公子斐一愣,摇头。
“那公子为什么不问问花工呢?”甘罗笑道。
公子斐茫然的望着他。
“种树的问题,难道不是问花工最快?”甘罗理所当然道。
这下公子斐懂了。他气鼓鼓的瞪着他:“先生好狡猾。”
“孔丘曾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公子要有不吝向任何人请教的气度呀。”甘罗笑眯眯的说。
公子斐还是瞪他,好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说什么,他才恹恹的耸拉了肩膀。
“好吧,那我先去问问花工。”公子斐答应,“如果还有不明白的能再来问先生吗?”他又问。
显然,他并不觉得侍弄花草的工匠能给他什么启迪。
“当然。”甘罗笑着点头,“我还要教你们好长一段时间呢。”
拖着脚步回到自己的座位,公子斐对着抄好的文章发了一会儿呆。他现在有些无事可做的茫然。
要不再练一会儿字?
他提起笔摸出一枚木牍,正准备练习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支竹简。
是公孙辰,问他刚才去问什么了,怎么回来这副样子。
公子斐盯着竹简看了两秒,突然两眼一亮,下笔如有神的在木牍上飞快的写了起来。他写了一肚子抱怨扔给公孙辰,看得他直咋舌。
“甘先生是怎么你了?”
下了课,公孙辰赶紧过来问。他比公子斐大一岁,来学宫之前被家里耳提面命要照顾好表弟。
原本他还想这有什么难的,但现在他却觉得这可能真的有点难——公子斐写了一大通抱怨结果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提他问了什么。
“不是说了么,推卸责任!”撇了撇嘴,公子斐收起自己的刀笔交给在门口等候已久的刘言,随大流往外走去。
坐了一上午,脚也麻,屁股也痛,该活动活动了。
“也不知道蒙先生准备教我们什么?是先学射术,还是马术。”他小幅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去内室换了更容易活动的衣服。
事实证明,公子斐想多了。蒙先生既不教射术也不教马术,而是教他们跑步。
只见他臂系红巾在前头领跑,一群短胳膊短腿的公子女公子零零散散的跟在后面。
是的,这节课女公子们和他们一起上。
他们绕着宫殿前的月台慢跑,有掉队摔倒的,侍从医工一拥而上,多番检查确保无伤后就哄着对方继续跑。
蒙毅的要求是第一天跑一圈,此后每十天加一圈。
他这要求刚提出来的时候诸位公子女公子还不以为然,但一等开跑,院子里便满是哀嚎。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学宫的各位都是家里的宝贝,可能从来不知道“遵命”或者“不行”这两个词。跑不动就不跑?这可由不得你。
第一个试图赖在地上不跑的很快就被拖去一边挨笞了。想装病的,也在医工无情的诊断下去陪打了。还有想着能不能以走代跑的,一只留着口水的大狗很快追上了他的脚步。
下有对策,上有政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几位先行者响彻云霄的呐喊让一群公子与女公子噤若寒蝉,他们一边哭喊着“你等着我回去就告诉我阿父”一边或是奋力狂奔或埋头苦追,终于在蒙毅跑完一圈后的小半个时辰里先后完成了他的要求。
“杀了我吧,我说真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还必须保持一定的形象,不能像一些人一样肆无忌惮的躺倒在地,什么变法什么大树都离公子斐远去了。他现在只想当场去世。
“能责打公子,这定是经过王上首肯的吧。”公孙辰望着挨了笞条还得继续跑的几位公子心有戚戚。
“也不知他们身体受不受的住。”公子扶苏心中担忧。
“大兄,你竟然还有心情关心他们?”公子斐难以置信。
“其实我还好。”这或许就是年长的优势吧,虽然只是年长一岁。相比起来——公子扶苏关切的望向公孙辰,“倒是辰,你还好吗?”
公孙辰屈辱的闭上了眼。
是的,他和扶苏同岁,甚至比他还大两个月,但他的表现却比公子斐更烂。要不是公子扶苏好心扶了他一把他差点脚软摔倒,当场昏迷。
“还行。”公孙辰咬牙切齿道。“这种小事根本难不倒我!”
他这倔强让公子斐哈哈大笑起来。
“失礼!”公孙辰立刻斥责他,但这只让公子斐笑得更大声了。
“这种小事根本难不倒我。”公子斐一边笑还一边模仿他的样子。
公孙辰怒。
他很想气势汹汹的一走了之,但酸软的双腿根本不听指挥,只能无力的留在原地。
“闭嘴吧你!”公孙辰用仅剩的力量扑了上去。
两人抱着在地上滚了两圈,又装模作样的扭打两下,总算顺理成章的双双躺倒在地。公子扶苏无奈的瞧着他们做戏,一边要小心他们不要撞到,一边还要安抚前来关心他们的其他人。
“大兄,二兄,你们没事吧。”最先过来的是学宫年纪最小的学童三公主清嫚。作为学宫唯一一位四岁的学童,她被蒙毅允许用走的过完全程。
“没事。”公子扶苏对自己的小妹妹温和的笑了一笑。“三妹看着又长高了不少。”
虽然同在咸阳宫,但因为咸阳宫实在太大,他们几位兄弟姐妹其实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在入学宫之前互相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公子扶苏觉得学宫最好的一点就是可以和几位兄弟姐妹一起读书说话,玩耍打闹。这比他一个人呆在萯阳宫有趣热闹多了。
“嘿嘿,阿母说我今年长了三寸哩!”清嫚眼一亮,立刻得意的抬起了下巴。
“不错不错,长得很快。”听他们聊起来,公子斐也勉强支起了身,“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和我们一起跑步了。”他笑道。
“那没有,还要好久呢!”清嫚赶紧摆手。她可不想和几位哥哥姐姐一样。“大姐二姐还起不来呢!”她偷偷往大公主元嫚和二公主阴嫚瞥了一眼。
公子扶苏和公子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刚好那边也关注着小妹妹清嫚,四人对视,公子扶苏站起了身。
“过去看看吗?”他问公子斐。
公子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日常偷溜爬树的他其实体力还行,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疲累。只是因为累的时候往草地上一躺很爽——自从侍从换了芷阳宫案发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他才表现的很疲累的样子。“那我们先过去。”他转头对公孙辰道。
公孙辰:“……”
所以就我是真的起不来是吗?
他欲哭无泪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