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得另外两人都沉默了。
迎春是大房的庶女，早早没了亲娘，亲爹又是那样一个没心肝的混蛋玩意儿，打从生出来就没管过她。
这亲爹都不带多瞧一眼，继母就更别提了。
好好一个正儿八经的国公府姑娘，在府里过的日子比贾宝玉跟前的丫头们都不如还不止，甚至还要被底下的奴才欺负到头上来屙屎拉尿也实在是西洋景儿。
而探春虽说性子厉害，不至于似迎春那般被奴才蹬鼻子上脸欺负，可作为二房庶女……仅只头顶上那位佛口蛇心的嫡母就足够她喝一壶了。
更何况还有个不省心的亲娘和弟弟时不时在旁作妖惹事，一不小心便要牵连她惹火烧身，故而说是自幼如履薄冰都不为过。
荣国府的姑娘，说起来仿佛多金尊玉贵似的，可这里头却也是各有各的苦。
扪心自问，倘若遇到一位贵人愿意将她们拉出去，她们未必会对这个家有几分留恋。
可惜，她们不是林黛玉，没有她那样的运道。
探春微微低头，再次抬眼之时已然收敛起了那一丝羡慕，叹道：“她在府里是那样的处境，如今能有这样的出路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顿了顿，声音越加轻如呢喃，“如今我只希望她千万别犯傻，既是飞了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惜春闻言就讽刺地笑了，“这话若叫你那嫡母听见恐怕非得撕烂你这张嘴不可，她现下只怕要心痛得夜不能寐，一门心思恨不能赶紧将人娶进门才好呢。”
“好了好了，你可少说两句罢，若叫她知晓你背后如此编排她……”探春摇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畏惧之色。
“她都那么敢想敢做，还怕人说？”
惜春不屑嗤笑，俨然已经没了丝毫尊敬之意。
生怕她再说出点什么更吓人的话来，探春赶忙转移了话题，“这件事对她来说也算是大喜，咱们要不要准备点什么礼物私下悄悄送给她，也算是替她庆祝庆祝了？”
闻言，惜春就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
迎春的面色就有点窘迫了，低着头嗡声道：“我，现下我手里头不宽裕。”
“才发的月钱，又叫哪个摸了去？”
“你说说你，活成这样你有意思吗？”
越想越气恼，探春“蹭”一下站起来，“不成，我找凤姐姐去！”
“三妹妹！”
追是追上了，奈何探春气性上头压根儿劝不住，结果纠缠间就一起到了王熙凤两口子的院儿里。
“你们怎么来了？有事找她？”守在门口的平儿立即迎上前，小声询问缘由。
探春瞟了眼她后头紧闭的房门，“她这会儿不方便？”
平儿点头，又道：“要不你们与我说说看？若不棘手的话我就帮你们办了，不行一会儿我再转告她就是。”
“有你出马也尽够了……”
几人在外小声嘀咕，屋内的贾琏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是团团转。
“完了完了……完了……”冷不丁一转眼却瞧见他媳妇儿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顿时气得差点跳脚，“你男人都要死了，你倒是好雅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琏二奶奶呢！”
王熙凤斜眼一扫，出声便是讥讽，“当初我问你时你怎么回我的？说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端的是厚道正直呢，怎么这会儿就要死了？”
贾琏被噎了一下。
不过他厚颜无耻惯了的，这会儿是一点没觉着臊得慌，反倒一脸理直气壮，“若非你什么都要攥自个儿手里，恨不得一个铜板都不给我留，我又怎会哄你？”
“那你现在跟我面前蹿个什么劲儿？有能耐自个儿解决去，倒是别来烦我。”
“……”贾琏不禁暗骂一声，脸上却露出讨好的表情，舔着脸好一顿温言软语伏低做小。
直到他说得嘴皮子都干得起了皮，他家好姑奶奶这才脸色微霁。
“说说吧，究竟都拿了些什么，拿了多少。”
“我哪敢拿别的什么宝贝啊，不过是从里头掏了些现银罢了。”
东西一旦送回到家里，必定是要比着册子仔细查验过后才能封存进库房的，缺了什么少了多少一目了然，根本别想瞒着分毫，叫老太太发现必定饶不了他。
而现银这东西在他们这种人家来说可以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他悄悄从里头昧下一些来充个零用，老太太就是发现了也不会声张，左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拉倒了。
“你倒是机灵。”王熙凤讥笑。
贾琏就嘿嘿一笑，这不是多年来总结下来的经验嘛。
“可惜，这回你命不好，碰上硬茬子咯。”
“……”不嘿嘿。
“究竟拿了多少？”
“一……一万……”
王熙凤登时倒吸一口气。
这王八蛋从里头掏了足足一万两现银老太太都不曾声张，可见林家那批东西究竟得有多壮观。
难怪她那位姑妈惦记成那样，恨不得哈喇子都要流了一地。
难怪啊。
嘴里连连咋舌，一边又问：“现下还剩多少？”
贾琏的声音愈发弱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没，没了。”
“没了？”王熙凤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声音几乎都抑制不住变了形，“一万两？就没了？这才几天！”
“就是吃喝花销了些，也不知怎么就花完了。”
冷眼看着他那心虚到四处乱瞟的双眼，王熙凤不禁微微眯了眯眼，狐疑顿起。
不过眼下不是跟他纠缠这个的时候，姑且先饶了他。
想了想，就说道：“眼下东西已经被搬走了，瞒是瞒不住的，只能尽快将拿走的还回去，勉强找补一番或许还能逃过一劫。若等那位公主亲自找上门来，我看你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贾琏听罢苦了脸，“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银子是当真花没了，这一时半会儿叫我上哪儿筹一万两啊啊？”
看他不似作假，王熙凤心里就更加警惕了。
一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给花得干干净净？
保不齐在外头搞什么混账事呢。
心里恼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你别指望我，我都穷得恨不能要饭去了，不行你就找老太太去吧。”
“老太太？不行不行，我非得被骂死不可。”
“怕什么？反正老太太早就知晓了，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你还装什么呢？还是说你宁可去跟外面人借钱？先不说你那些狐朋狗友能不能借你一万两，就是借到了，日后难道不用还？”
贾琏没多犹豫，扭头就找老太太去了。
挨一顿骂就能白得一万两，这种天大的好事还等什么？
且不说这做孙子的是如何死皮赖脸，那做祖母的又是如何七窍生烟。
却是不出所料，戚瑶光第一时间就知晓了此事。
“宽限三日，三日后若他还不自觉还钱，咱们就上门要债去。”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什么对不上账的？”
“倒是暂且不曾发现，待明日奴婢再仔细检查一遍。”
“不仅要查是不是少了什么，还得注意甄别，省得叫人以假乱真了去——本宫隐约听闻，那位二太太跟前最得用的嬷嬷家可是有相关门路的。”
林黛玉愕然瞪圆了双眼，“公主是担心旁人将东西掉包了出去？这……这，不能够吧？”
见她这般，郎嬷嬷顿时摇头，“姑娘是不曾亲眼瞧见今日的情形，那位二太太啊，啧，那模样不知道的还当奴婢是拿了刀子一片一片割她的肉呢，当真是世间罕见之贪婪。”
“这样的人，为了财物干出点什么事都不稀奇。”
“不过你这次回京满打满算也还不足一月，她纵是真想干点什么也未必就寻着机会了，倒不必太担心。”戚瑶光宽慰道。
其实就算那王夫人真下手了也无所谓，她有的是法子能逼她将吃进去的吐出来，不过是可能会麻烦一点罢了。
而眼前这小姑娘，现在恐怕最怕再麻烦她兴师动众了。
果然，听她这样说之后，林黛玉的神色明显就松快不少，一张白皙细腻如美玉的小脸儿上也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
就好似乍然雨过天晴，再不见一丝阴霾。
“殿下之大恩……”
“打住。”戚瑶光故作不耐烦，道：“再过些日子本宫为你请的先生就会进府了，你若当真想感激本宫，往后就努力好好读书吧。”
林黛玉并不很能理解这话里的深意，不过她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认真点头，“臣女都听殿下的。”
那小模样就像是一只收起爪爪的小猫儿，奶呼呼的，乖巧得叫人心底发软。
戚瑶光没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儿，笑得如同一位慈爱的老母亲。
“去罢，早些歇息。”
目送小姑娘的身影彻底消失于眼前，她脸上的笑容也缓缓变了味儿，隐隐散发出一股邪气。
“若非今日之事本宫倒是忘了，早两年甄家被抄之际，曾不远千里送了一批财物进京交由那个王氏保管……”
甄家盘踞江南数十年，称之为地方一霸也不为过，家中资产之丰厚远超世人想象。
哪怕当初仅仅只是送了一部分到王夫人手里，那也绝对是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既是老天爷叫她想起来了这档子事儿……
“也没几个月就要入冬了，今年就叫城里的贫民都过一个暖冬罢。还有那些被她放印子钱坑害的百姓，都看着分一分，也算是替她积德了。”
“你们说，她会不会感动到哭啊？”
回想起今日一切的郎嬷嬷，“……”何止会感动到哭，还会感动到吐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