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恍惚了一下。
顾昔潮敬香之时,举止端雅,还有点少年时贵公子的影子。
记忆里白玉一般的一双手,长年握刀,指茧丛生,青筋历历分明,再往上,护臂粗糙破旧,刀痕犹然,身经百战。
沈今鸾皱紧了眉,把头一扬,偏向另一侧,不去看供桌上丰饶诱人的香火。可耐不住那烟气就是寻着了门道似的往她魂魄里钻。
她轻哼一声,嘟囔道:
“无功不受禄。顾将军的香火,我可受不起。”
搞不好就是一碗断头饭。
男人并不言语,毫无表情的面容在烟气中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趁他不注意,沈今鸾又悄悄滴嗅了一口香气,抿了抿唇,暗地里转过头,“呸呸”两声。
她才不要吃顾昔潮的香火呢。
顾昔潮眸光微动,一手覆在背后,指腹摩挲一下,淡淡地道:
“食不果腹,如何有力气寻人?”
沈今鸾一愣,犹疑地确认道:
“你……你这是答应了?”
顾昔潮竟然答应带她追凶了。
“吃饱了,便上路吧。”顾昔潮的声音又低了几分,身上的墨黑大氅一扬。
沈今鸾来不及反应过来,只觉纸人身子一轻。
他将纸人从太师椅上裹了起来,轻轻一提,隔着氅衣将她揽在右手臂弯之中。
“这这这……”沈今鸾吓得结巴,反抗道,“顾将军,我其实自己能走。”
男人腿长步阔,垂眸,瞥了一眼纸人,似笑非笑:
“你走得太慢了。”
更何况这纸人并不能走,至多只能算爬。沈今鸾憋了一肚子气,身上的纸皮一起一伏,只能由着他去了。
躲在帘幕后头的赵羡紧张地盯着一人一鬼,时不时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本以为这次这纸人又要遭殃了,像上次那样被投入火中还是轻的。
岂料这位从前不信鬼神的顾将军带着纸人,举止小心翼翼,无限温柔,尤其是那一截小臂紧绷,青筋贲张,似在微微颤动。
没想到这差点没命的孤魂,竟能使得大将军如此关照。
真是鬼不可貌相。
赵羡捋了捋下巴那搓稀疏的胡须,又望向供桌上那莫名鼎盛的香火,若有所思。
……
“城北周家世代务农,这一代人丁稀薄,只剩下周贞一名壮年男子,家在蓟县最北侧的小村庄里,贫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
“自从周家娘子死后被休弃,嫁给鬼相公之后,周家就怪事连连……”
“比如,祖宗的灵位上夜半流下了血迹,擦也擦不干;还有,屋子后忽然出现写着男主人周贞名字的墓碑,过一日又不见了;还有周贞那八十老母,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睡进了棺材里……”
一路上,沈今鸾将鬼娘子们告之于她的线索一一说来。
“其余的鬼娘子阴婚前后,都未曾见过鬼相公。我们觉得,定是鬼相公只对周家娘子情有独钟,才会一直留在周家。”
蓟县北面环山,夜里山路难行,顾昔潮下马,牵着马步行,幽声道:
“你知道的,还不少。”
沈今鸾微微一怔,轻声道:
“我是蓟县人,自然无所不知。”
顾昔潮腕上的缰绳玩儿似的松了又紧,漫不经心地道:
“十九名蓟县新娘之中,你是哪一位,怎么称呼?”
虽是一句轻描淡写,沈今鸾却心头一紧。
当初交代赵羡那三步之后,其实还有第四步。
“最后一步,顾昔潮心机深重,未必全信。唯有确有其人,方能打消他的怀疑。”
她的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其中一个灵位上死去女子的名字,道:
“你记住,招来的魂魄,就是我,名叫孟茹。”
……
“孟茹。我叫孟茹。”沈今鸾道。
“孟,茹。”顾昔潮削薄的唇一动,似是在咀嚼这个词,“孟姑娘。”
说多错多,顾昔潮不再开口问,沈今鸾就也不再作声了,唯恐又被他寻了破绽。
二人来到村落最边角的一片荒地里。好几件间石墩围起来的两间茅草屋,是才新砌没几天的墙面,滑溜溜得反光。
栅栏推开,小院里有一片苞米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叶子在雪地里烂得发灰。
可另一侧倒是堆满了小山似的谷仓和萝卜,在这小村庄里也算大户了。
院子炭火烧得暖烘烘的,中间一口黄铜锅冒着汽儿,里头煮着新鲜的大白菜和带血的上好猪骨,汤汁浓白,香气四溢。
这周家,全然不像那些鬼娘子说的清贫啊。
正中的屋子虚掩着门,里头一星灯火如豆,偶尔传来几声咳嗽,另一间茅屋门窗紧闭,门檐的梁上悬着一条白幡,上头鬼画符一般涂了几个字。
那白幡又细又短,像是被人扯下来过。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确实是不久前刚死过人。
屋子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身躯四肢只剩皮包骨,嶙峋崎岖,却套着簇新的大袄,肚子明显地凸起,皮肉堆叠在腹下,像是刚饱餐一顿出来了,还打着饱嗝,哪有饥寒的样子。
此人定是男主人周贞了。
他见了陌生来人先是一愣,缩了缩脖子,打量着顾昔潮,忽然指着他手里的纸人,大呼道:
“鬼!有鬼啊!……”
周贞吓得跌坐在地,神志不清,大呼小叫。屋舍里头很快走出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村妇,赶紧将他扶了起来,轻轻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那年轻村妇指着纸人,柔声道:
“这只是纸扎的人,不是鬼。你莫怕。”
男人在村妇怀中畏畏缩缩地定睛一看,又很快别过头闭眼,又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才确认那确实只是个“纸人”。他猛拍心口,呼气道:
“这纸人,吓死我了。我当是、是鬼来了呢……”
“哪来的鬼啊,没有的。”村妇好声好气地哄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沈今鸾无语至极,巡视这小小的宅院,没好气地道:
“此地确实有鬼。鬼相公要来索你的命来了。”
一进入这院子,她就感到一股鬼气。可是,却和鬼相公那强劲的气息却全然不同,这更像是一股缠绵哀愁的怨气,若有若无,甚至还有几分温和。
周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见顾昔潮,以为是谁,忽然勃然大怒道:
“你们让我把阿茹休了,去做什么鬼妻给全县人挡灾,我都照办了,你们还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们,走走走!……”
北疆守边的顾昔潮,惯常地一身苍青布袍便装,腰悬佩刀,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武人。
那村妇注意到顾昔潮面生,却器宇不凡,只立在那里,冷峻的气势实在强大,并非像是宗族长老派来的人。她不敢得罪,小声问道:
“妾姓梁,敢问这位是?”
顾昔潮回道:
“顾某并非宗祠中人。听闻府上怪事频发,或许能帮上忙。”
沈今鸾嗤了一声。还帮忙呢,顾昔潮这煞神的气势,看起来就像是抄家的。
梁氏犹疑片刻,先是安抚了乱吼的男人,哄他进入屋内休息。她敛了敛鬓边的碎发,朝着顾昔潮道:
“阁下想问什么?我刚嫁过来不久,周家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沈今鸾眼一瞥,注意到到梁氏鬓边新打的一支银簪。
妻子才死了不久,竟然这么快就娶了新妇进门,也真是急不可耐。她冷笑一声,搭腔道:
“就问她,可有见过鬼魂来索命。”
顾昔潮忽略了她,而是板正地问道:
“所谓的怪事,是指?”
梁氏头垂了下去,低眉道:
“其实,没多大事,大人请跟我来,一看便知。”
她步入右侧茅屋边的一个石铸的小灶前,蹲下身,从柴火里取出一捧黑糊糊的东西,道:
“这一月以来,灶台上总有一碗饭,用的是陈年的米,是馊的,不能吃。许是孩子捣蛋,从别人家偷来的。”
沈今鸾瞄了一眼,挑了挑眉。
有点意思。这种米粒她在赵羡那里见过,分明是供奉死人的那种黏米,饭里还插着三柱香。这梁氏却安之若素,不当回事。
接着,梁氏又将人引去了另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屋门一推就开,暗无天日的屋内,霎时扬尘纷纷扬扬。
“这里本是夫君和阿姐的卧房。每日炕上的被子都会被整整齐齐地叠好,但是上面渐渐长出了黑斑,还发臭。是家中贫寒,无闲钱置换新的,年久发霉了。”
门外漏出的光线照亮了沉寂已久的暗处。梁氏随意翻开炕上新买的锦缎棉被,又很快遮了回去。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沈今鸾眼尖,一眼看出那簇新的棉絮上斑斑驳驳的黑点。是那种死了很久的人躺过才留下的霉斑,还若有若无地散着一股尸臭。
最后,梁氏指着另一间虚掩着门的屋子,并不邀人入内,而是道:
“我婆母常年卧病,不方便见客。她说,曾看到过阿姐的鬼魂伺候她起夜。我和夫君曾等了一夜都没有看到,都道是夜里她眼花做梦了。”
照这位梁氏的说法,这里所有的怪事,倒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没什么奇怪的。
顾昔潮扫了一眼破败的宅院,突然问道:
“那据你所知,上一位周夫人去世前,可有异样?”
梁氏被诘问得猝不及防,有些愣神,匆忙答道:
“我所知实在不多。只听闻,阿姐是身体一直不大好。夫君没日没夜地干活撑起整个家,从没让阿姐干过重活。”
梁氏的声音渐渐细如蚊蝇,道:
“后来,她越病越重,什么都吃不下,有天喝了药也没救得回来,夜里就去了……”
“若是无其他事,妾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请大人自便。”
语罢,她便掩门进去了。
这破败的屋院还有周家的人,处处透着诡异。尤其是当顾昔潮一问起先夫人,梁氏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夜色深沉,暗得没有一丝光。
顾昔潮慢悠悠地擦亮了火折子,照见周家四处,鹰视狼顾。沈今鸾眉头微蹙,道:
“梁氏看似坦荡,我总觉得她隐瞒了什么。顾将军是觉得,周家娘子之死有异?”
顾昔潮回头看了纸人一眼,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尸首都无处下葬,都停放在义庄。”
“当日我查验被鬼相公索命的尸体,看到了那几具女尸,有的面容扭曲,口唇灰白,有的遍布青紫尸斑,死相各异。”
沈今鸾忆起,赵羡曾对她说过,被迫选她做鬼娘子,是因为她“命格特殊”,可以“帮忙”镇一镇鬼相公。
凡是给鬼相公做鬼妻的女子,死相古怪,怨气深重。寻常阳寿已尽之人不会有这般浓烈的怨气。
她沉吟道:
“嫁给鬼相公的女子,都不寻常,大多死于非命。那么,周家娘子也定不是病死的罢?”
顾昔潮垂首,没有再巡视光怪陆离的周家院子,而是缓缓地望向了纸人。
他手里摇曳的火光,映在他素来冷毅的脸上,恍若竟有一种柔和的感觉。
“孟姑娘,那你呢,”他眉眼沉静,定定看着她,问道,“你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