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沈衔玉再度翻开琴谱,每个字都已归于原位。
体内妖气翻涌得厉害,他无暇顾及其他,将琴谱置于前方。
池白榆起先还好奇他目不能视又该怎么看琴谱,直到他拨动琴弦了,她看见有淡白色的气流从琴谱飞出,融入了琴中。
好神奇。
但琴没响。
?
怎么没出声儿?
没拨动吗?
沈衔玉也怔了瞬,再次拨弦。
还是那样,根本没声音。
他将手搭在了弦上,陷入默然。
池白榆将他的沉默看在眼中,谨慎揣测:“是方才消耗太多气力了吗?”
所以拨不动弦了。
沈衔玉温温一笑:“不,概是一些爱耍闹的小虫在作祟。”
“虫?”
“有一虫名‘鞠通’,如果在琴中,琴不能鸣。”他抚过琴身,似在寻找什么,“但若身旁有人歌,琴便会不弹而响。”
所以是因为这琴里生了叫“鞠通”的虫,才弹不响。但要是有人在旁边唱歌,这琴就会自个儿响了?
这虫还怪好。
池白榆犹豫片刻:“……那我也不会唱歌啊。”
五音不全都算夸她了。
沈衔玉闻言怔然,须臾,那双明如月晖的眼中沉进温和笑意。
“有劳你费心想到此处,不过将它引出来便好了。”他稍顿,“能否请你帮个忙?”
“你说。”
“鞠通爱食古墨,可用此物将它引出来。”沈衔玉从另一旁的桌上摸到砚台,上面还残留着一点墨,“只是此物妖气微弱,用眼看更为精准。”
“听起来倒不难。”池白榆接过砚台,上下打量着古琴,“要跟熏蚊子一样绕着琴来回熏一遭,还是有什么虫蛀出来的洞?”
“应在此处。”沈衔玉摸着了蛀孔,指腹按在上面,“墨块一旦靠近,这虫子就会跑出来,是金线覆绿背的模样。”
“好。”池白榆躬身,瞄准那点毫米大小的孔洞,将砚台抵在蛀孔下方。
才过了短短一会儿,沈衔玉便问:“看见它了么?”
“还没。”池白榆说,“没见有什么动静。”
沈衔玉微微抿唇,竭力压抑着躁乱的妖气。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愈发敏锐。
她离得这般近,他甚而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还有发丝散落时摩挲出的轻微声响。
也能闻见气味。
一股淡淡的清香,同那鲜活的、蓬勃的“气”一起,尽数被他感知。
他尚且能克制,但他的狐耳开始不受控地抖动,仿在渴望她的触碰。
他的尾巴也在无师自通地甩着、摇着,如渴水的鱼一样朝她游去。
沈衔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步,意欲远离。
他还有理智,那些狐尾却不知晓分寸为何物。
它们不仅没跟着他避开,反而被他的举动挑起了更多靠近她的欲念,争先恐后地朝她缠去。
池白榆正专心盯着蛀孔,就觉小腿缠上一股暖意。
她分神一瞥,恰好看见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贴上。
!
那狐尾跟活物似的,先是依赖性地摩挲她两阵,见她没踢开它,才又小心翼翼地缠上。
与她的小腿贴紧后,那跟火苗一样的尾巴尖就和过了电般飞快抖着,仿佛心满意足。
“嗳!尾巴!”池白榆提醒。
另有几条尾巴接连探来,分别缠上了她的左腿、双臂,甚而是腰身。
一时间,她像是陷入了暖烘烘的毛团子里。
“……”她果然没看错,他的尾巴就是又多了一条。
方才明明只有四条来着。
“抱歉。”沈衔玉道。
但他唤不回尾巴,只能用最为简单直接的方式,将它们接二连三地扯回来。
池白榆也由着他扯,再不看他。
她对这些尾巴说不上讨厌,它们缠得虽紧,却不会勒疼她,仿佛仅是在借此表达亲昵。
而且尾巴一缠,暖和得很,就连那些阴森森的妖气都被隔开了。
约莫半刻钟后,她看见了一点莹莹绿光,还有一丝微弱的金芒。
!
就是那虫子!
她屏住呼吸,稳着手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那虫子就爬了出来。
跟他说的一样,绿色的背,上面还有一条金线。
待鞠通虫爬到砚台上,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盖子,小心往上一扣。
“捉着了!”池白榆用砚台碰了下他的手,“在这儿。”
沈衔玉手稍抬,正要接过砚台,忽闻见了一丝淡淡的血味。
血味中还掺杂了一股森冷阴气。
手一顿,他意识到什么:“原是此处……”
“什么?”
沈衔玉轻轻托住她的手背,指腹按在了她的掌心上。
他摸着了一道远比掌缝突兀的痕迹。
“这是雁柏施下的刑罚痕迹?”他问。
他恰好摸着了她的伤,池白榆正要甩开,就听得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什么刑罚?
他难不成以为这伤是伏雁柏用鞭子打出来的?
“不是。”她道,“就是被鬼气弄伤了。”
“难怪……定是雁柏所为。”沈衔玉眼神空茫,指腹却在她的伤口上温柔摩挲着。
正是滞留在她伤口中的鬼气时刻挑衅着他,才使他压不住妖性,显出妖形。
“处理过了吗?”他问。
“早前涂了药。”
“鬼气所伤,须得小心待之。”沈衔玉说着,手上动作更轻。
不光他,那些摇晃的狐尾也都试探着抚上她的掌心。
雪白的茸毛抚过,池白榆只觉掌心微痒,下意识蜷了下手。
“它们果真很喜欢你。”沈衔玉语气温和,如一位敦厚可靠的师长,“是感觉到了这伤口中的阴气,它们才会焦躁不安。你可以尝试着碰一碰它们,怜它丁点儿好处,便足以安抚住这些作乱的妖物了。”
池白榆看了眼那些乱摇的尾巴,尝试着伸出手指,碰了下其中一簇火红的尾巴尖儿。
只轻轻一碰,那尾巴尖就跟迎面吹了阵大风似的,猛然摇得格外欢快。
“正是如此。”沈衔玉也感觉到了尾巴的欢愉。
而池白榆只觉得好玩儿,索性合掌抓住了那条尾巴。
但不过揉了捏了两阵,就被沈衔玉倏然收了回去。
“便到此处罢,纵是交朋友,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微微露笑,本是温和的神情,但因那双上挑的眉眼,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吊诡。
池白榆也敛下了继续薅毛茸茸的心思。
毕竟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她说:“虫已经引出来了,你接着弹琴吧,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今日有劳——不知怎么称呼?”
“池——”池白榆犹豫一瞬,终是说了实话,“池白榆。”
这狐妖跟伏雁柏认识,要是跟他撒谎,免不了有暴露的风险。
“有劳小池姑娘。”
“没事,我扶你。”池白榆绕到他的左边,再次将袖中匕首往外一推。
再试最后一次。
要是这回还不行,那她就想办法再从沈见越身上下手。
沈衔玉只觉妖气愈乱,吐息也在趋于不稳。
他本欲推拒,可还没开口,那手就已扶住了他的臂弯。
“琴在你的左边,椅子在这儿。”引着他坐下的刹那,池白榆顺势将匕首往前一怼。
她本来没抱希望。
这人也就看着温温和和的了,其实比沈见越还提防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匕首竟挑破衣衫,轻巧刺进了他的心口。
她一怔。
沈衔玉也察觉到那阵刺痛,面色微变,抬手就要抚上心口。
“抱歉抱歉,是不是笔扎着你了?”池白榆很快反应过来,腕子一转,就将匕首收回了袖中,转而握了支圆珠笔,“这笔是从外面带进来的新鲜货,按一下就能用,我时常忘记把笔芯收回去。”
说着,她“咔哒咔哒”按了两下笔。
她解释得仔细,沈衔玉却没大听懂。
他还未曾见过什么能按动的笔。
不过听那清脆声响,这笔似乎十分坚硬。
难怪会硌着疼。
他垂手,温声道:“无妨。”
池白榆走得急。
待在房里的最后几秒,她清楚感觉到他快压制不住妖性了。
尾巴又多了一条,足足六条尾尖赤红的白色狐尾,晃动着要缠住她。
毛茸茸是可爱,偏偏那森白的尖牙又可怕得很,仿佛随时会咬她一口。
出了门,她才拿出袖中匕首,就着冷冰冰的月光仔细观察。
是有一截血线。
比沈见越的更少,估摸着还不到半毫米。
但也足够交差了。
她松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小院。
有了前两回的经历,她也没那么怕在梦中撞鬼了,洗漱后就睡了过去。
不过许是因为上回对付了那鬼,这次竟一夜无梦,难得睡了个好觉。
伏雁柏也来得迟,直到第二天正午,才来问她剜心刑的情况。
池白榆直接递出匕首:“还要玩儿吗?你又输了一回。”
伏雁柏抬起修长而苍白的手指,从下托起匕首,视线落在剑樋底端的小截血线上。
很少,却也格外显眼了。
他久不出声,脸上又看不出情绪,池白榆想了想,特意补了句:“不是拿朱砂笔涂出来的。”
伏雁柏扫她,忽笑了声:“我在你心底就这么锱铢必较?”
“只比这个词更过分些。”
伏雁柏长叹一气。
将那点血收回符箓后,他收回手拢在袖中,懒洋洋道了句:“真是诛心之言,还以为你也玩得高兴。”
慨叹的一句,却被他说得浑不在意。
池白榆一早就看出来了。
无论是颐指气使的率任作派,还是刻进骨子里的对旁人的漠然,这人都带着股上位者的藐视姿态。
她道:“当差的做事罢了,说不上高兴与否。”
“同样当差的,述和却是块死板生硬的石头,还是你有意思些。”伏雁柏笑眯眯道,“没想到你真能对那瞎眼的狐狸下手——你如何哄骗了他的信任?是与他交易了何物,还是许诺了什么,又或……拿他那弟弟做了工具?”
听得最后一句,池白榆的眼皮跳了下。
她早该想到的,他一直都知道沈家孪生兄弟的事,只不过故意瞒着没告诉她。
她没应他,只道:“我以为这宅子里的事,大大小小都在伏大人的掌握中。”
被她暗讽一遭,伏雁柏不怒反笑。
“好,又让你赢了一回。”他问,“这次想要何物?再化出鬼气,还是其他?”
这事池白榆一早就想好了。
她毫不犹豫道:“换个差事。”
给妖鬼剜心还是太难为她了,简直比过山车开始动了才发现有颗螺丝松了,坐跳楼机到达最高点了,却发现安全绳没扣紧还要刺激。
要再来几回,她真承受不了。
“好啊。”伏雁柏应得爽快。
“当真?”
“从今日起,你就在我身边做事。”伏雁柏倚坐在了窗边矮榻上,没骨头似的歪躺着,一手撑着脑袋,“也算得奖励了。”
池白榆:“……下一个是谁?”
伏雁柏笑意微凝:“什么?”
池白榆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匕首。
“下一个要剜心的人,是谁?”
伏雁柏彻底敛去笑,一时不语。
良久他道:“沈见越在房中杀了人,犯凶,需再施剜心刑。”
平淡的一句话,被他说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池白榆点头:“我知道了。”
沈见越那儿倒不算麻烦。
“不过——”在她放下心以前,伏雁柏忽又跟了句,“这回,我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