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衣面上的神色很奇怪,像悲伤,又像无奈,但并不显出怨怼,反而是温和的模样,他轻声说:“必须要这样吗?”
说完之后,他顿了顿,低低唤了一声:“……哥。”
魔君上前一步,竟牵起了他的衣袖,露出几分违和的弱势感:“小衣,帮帮我。”
沈非衣叹气道:“……好。你知道我没办法拒绝你。”
两人就这样站了片刻,沈非衣默然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路过沈袍辉时,沈非衣抬头看过来一眼,眼里一片死灰般的宁静。他面不改色地转回头,很快便离开了。
守卫在寝殿两侧的侍卫窃窃私语起来:“天啊,他好美!这便是那位……据说是尊上从那种脏地方捡回来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我好像还听说过,这位好像还是尊上父亲的私生子…”
“嘘,这话谁和你说的,根本没可能的事,仔细尊上听见了收拾你。”
沈袍辉从柱子后转出来,几个侍卫立刻闭上了嘴。他走进寝殿,看见魔君脸上是满意的笑。魔君压抑不住兴奋,立刻拉住沈袍辉道:“我们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
接着,这些画面便消失了。魂魄形态的沈袍辉慌张道:“对,对不起,我怎么会想起这段……我不是故意的,我……”
穆九歌伸手一抓,将沈袍辉原样收回瓶中:“行了,你好好回想一下,明天继续。明天要是再错了的话,你知道后果。”
“共感”这法术本就极其不稳定,毕竟一个人很难控制自己想什么,尤其是在精神紧张的情况下。而且此种法术短期内不能接连使用,容易对精神产生影响。
既然已经抓到人了,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他又跑不了。
不过穆九歌确实没想到,沈非衣和魔君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难怪沈非衣甚至愿意把命都给出去。只不过这个魔尊,看起来对他可是半点都不在乎。人与人之间的事,真是说不清。
她将瓶子收起来,推开窗,瞬间到了院子里的树枝上。她在最高的树枝上稳稳坐好,抬头看着星光。
这就是鹿实曾每日仰望着的星空。
自从鹿实将传承给了她,她虽没有修炼这卜筮之术,却也能感到一些变化。比如此时,她看着这星空,觉得分外熟悉,也分外安心。
她在不知不觉中,便躺在树枝上睡着了。
她再次来到了天虞山。
鹿实仍坐在山石上,侧着身子,正低着头下棋。
他捏着不同光泽的灵石,一颗颗放在池水中,灵石便浮在水面上,带着星光浮动。
他一抬头见到穆九歌,立刻又惊又喜地笑起来:“阿九怎么来了,快来坐。”
他将手中的灵石一抛,幻化出酒壶和酒杯:“看来我也有算得不准的时候,本以为你明天才来。不过,茯止酒早就为你备好了。”
穆九歌眼眶发热,心头一阵战栗。她就这样站在原地,生根了一般,一步都迈不动了。
“既然有变数,便正好再卜一卦。”鹿实对她笑了笑,转头看向星空。
穆九歌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伸手道:“不……”
但很快,鹿实便再度转回头。他仍是笑着的,眼中却开始流下血泪:“为什么……”
穆九歌回过神来,立刻向他走去:“鹿实,停下!”
“我算不出,算不出……”鹿实的脸色逐渐变得茫然又哀痛,他怔怔看着穆九歌,脸上血泪长流,“阿九,你一定要好好的……”
穆九歌猛地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一模一样的夜空,一时几乎分不清真幻。
能在不知不觉间迷惑天下人的幻术老祖,竟也有分不清真幻的一天。
她坐直身体,看着月亮出神。
此情此景,其实她并不陌生。之前在这样的夜里,她坐在天虞山山顶看月亮,身后便会有个人默默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陪她一起站到天亮。
不过这会宁淮不在。几日前,第三域稳定下来之后,宁淮便带着记录好的阵法图,去寻找阵法的线索了。穆九歌知道他定是要回修真界那边查问,便也放他离去了。
平日宁淮如影随形地跟着,穆九歌没觉出有什么不同。此刻一个人坐在这里看月亮,穆九歌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第三域已是深秋季节,这夜里的风是愈发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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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浩瀚,宁静的群山之间,雪正密密下着。
宁淮匆匆踏进归一山脉的结界中,看了一眼眼前连绵不绝的茫茫雪山,轻抿了下唇,并指在手腕上一割,就着流出来的血,低头在地面上画阵。
道门诸法之中,他阵法学的并不精通,但多年以来四处游历,又在妖魔界和修真界之间穿梭过几次,他如今已经对转移类的阵法十分熟练了。
只是,他刚刚才连着用了几次移形换影阵,只用了三日便从妖魔界深处的第三域来到了修真界,已是消耗甚巨。此刻,哪怕是最简单的转移阵,从山脚到山巅,对他来说都有些吃力。
随着他的手指在地上画出的阵法渐渐成型,宁淮的面色也逐渐发白。但他目光和动作都十分坚定,快速完成了手中的阵法。
他不能在此处耽搁太长时间,那边……还有人在等着他。他得赶紧回去。
很快,白衣如雪的少年郎就消失在越发密集的雪片之中。
与此同时,宁淮瞬间便出现在归一山脉的最高峰,览众峰的山顶。山顶有一座洞府,白色院墙和其中高耸的楼阁都显得庄严大气,古朴肃穆。
门口侍立的道童见他突然出现,纷纷警惕地祭出各自的法器:“什么人?”
宁淮随手在眉心一抹,眉心白皙的皮肤上顿时显出一个杏仁大小的法印,赤红发亮,线条看上去很复杂,像一个古体的字。
道童们立刻恭敬地行礼:“见过真人。”
大门在他身前自动打开,宁淮匆匆走了进去,并未多言。
门口的小道童们愣愣看着他的背影:“这,这是哪位真人啊,怎的如此年轻……”
“那可是初代掌门的亲传弟子印,还能有谁?”
“是啊,咱们都没见过的恐怕只有那位……”
“不会吧?那便是传说中的裁玉真人?”
“祖师在上,我今天竟然见到裁玉真人了!”
“据说裁玉真人一直云游四方,行侠仗义,想不到本人看起来这么年轻,又……又这么俊美……”
“醒醒吧你,快别看了,好好看你的门。”
……
掌门居所中阵法禁制很多,宁淮无法以灵力探查出掌门师兄此刻所在的位置,但他脚步不停,一路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了庭院后门处。
果不其然,山巅的平地之上,茫茫云海之中,有个人正抬手在虚空中勾画着什么。
那人面前的半空中,发着亮光的灵力组成复杂的层层叠叠的线条状纹路,有圆有方,正一层一层自发旋转着。
那人察觉到有人到来,伸手轻轻一托,数道纹路便一层一层地重叠起来,最终组合成一个阵法,被收进纸页之中。
那人回过身,眉目温润多情,头上束着庄严的掌门冠,但他一笑便令人如沐春风,完全瓦解了那份身居高位的压迫感,他对着宁淮笑道:“师弟回来了。”
这便是修真界第一门派,归一派的掌门,雨润真人,施雨泽。
宁淮行礼道:“掌门师兄。”
“你一向在外游历,这次突然回来,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正是,师弟正有一事相求,”宁淮毫不拖泥带水,直接从储物囊中拿出一张纸,“敢问师兄有没有见过这个阵法?”
宁淮此生只见过一个痴迷阵法的人,几乎搜集了天下阵法,若论对阵法最了解的人,他便只能想到这位掌门师兄。
只不过,即使两人不算特别熟识,宁淮也知道,自己这位掌门师兄,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妖魔,据说曾发誓要屠尽天下妖魔。即便如今,妖魔界和修真界早已定下了互不侵犯的和平条约,可若是在修真界碰到了妖魔,雨润真人还是会毫不留情地一律斩杀。
因此在来之前,宁淮便已打定主意隐瞒自己此刻身在妖魔界的事,只说无意间见到了这阵法。
雨润真人接过宁淮递过去的纸,垂首看了片刻,一言不发。
他沉默的时间似乎过于长了一些,宁淮心中生出一丝怪异,不由问道:“师兄?”
雨润真人好像被他的声音唤醒了似的,这才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仍是那样一副笑着的面孔:“师弟问它做什么?”
“我近日一直在研究阵法,游历时偶然见到这阵法,觉得它细致精巧,十分复杂,便想要研究一下。师兄可是见过这阵法?”
雨润真人看着他,片刻后遗憾地摇摇头:“这阵法确实稀奇,连我都未曾见过,也不太看得明白。不然师弟将它留在我这里,若我研究出什么结果,便告知于你。”
宁淮点了点头,眼眸微黯:没想到连博闻强识的师兄都没见过。
接着,雨润真人却突然咳嗽起来:“咳咳……”
宁淮伸手扶他,发觉他身上非常凉,有些吃惊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雨润真人摆摆手:“前几日后山妖兽异动,我进了深山一趟,所以有些虚弱,不碍事。”
归一山脉是整片大陆上灵气最为充沛的地方,后山深处几乎形成了灵力漩涡,因此也有无数十分强大的妖魔藏在其中,连雨润真人都无法将他们除掉,只能施法封印住这片山。
宁淮蹙眉,刚要开口,雨润真人便自己站直了身体:“此事我已经处理好,师弟不必担忧。你既然想研究阵法,不如去藏书阁看看,我从前收集到的所有阵法书籍都在其中。”
雨润真人说着递给宁淮一个小巧的令牌,可以用来开启藏书阁中的所有内室。宁淮倒确实是要去藏书阁一趟,便伸手接过:“多谢师兄。”
他转身离开,雨润真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纸,一动不动。半晌,他再度呛咳起来,咳了一会,唇角有血线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