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是杀够了。]
“嘶……”系统生动形象地放出咽了口唾沫的声音,“你这么平淡得说出这种话,真是好吓人。”
稚唯失笑,话锋一转,又对系统的评价给予肯定。
[规定是规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住首级的诱惑,谁不想为自己的升爵添砖加瓦呢?尤其是底层士卒。]
稚唯对战国时期的军队没有滤镜,都不指望秦军能做到不夺走黔首(百姓)家中粮食。
[所以,安丰县这支部队,如果大部分士卒没有冒杀良民,没有骚扰妇女……那确实可以说是纪律不错。]
与系统闲聊的时间,稚唯跟着夏媪七拐八拐来到一家私人工坊前,却见大门开敞,里面有闹哄哄的声音。
“这群恶少年。”
夏媪像是知道发生什么,低声骂了一句,再抬头面对稚唯又是慈爱祥和的表情。
“女孙乖,在这里等大母回来。”
稚唯张口欲言,她家大母已然腰背挺直,风风火火奔了出去,一点不见老态。
“……”
也是,古代结婚早,夏媪与夏翁其实刚四十岁出头。
系统忍笑道:“毕竟你之前是'痴女'嘛,夏大母已经习惯听不到你的回应了。”
稚唯抿唇,摸了摸身上虽简朴但干净的细(麻)布衣裳……她可是刚和夏媪从运粮队被秦军放回来。
在战乱年代,寻常黔首连饭都可能吃不饱,婴孩死亡率高得可怕,夏家却精心护养着一个在别人眼里父母双亡、智力有问题的女孩,无怨无悔,整整五年。
除了亲情这个理由,她得是三岁救了全家才能有这待遇吧?
系统的话说得轻巧,可背后却是亲人才懂的心酸。
然而稚唯未及深思,就听系统委婉劝道:“但说真的,朋友,既然你现在清醒了,就该好好练练说话了。”
“……”
稚唯咬了咬舌头。
烫知识,古汉语发音和现代汉语不一样。
因为要完成委托,在来这个时空前,系统就搭载了秦语与官方通用雅言插件,携带系统的稚唯就这么无师自通了两种语言。
之后,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半自闭的稚唯没有去秦国,而是被家人带到了楚国,五年时间,稚唯也能耳渲目染学会楚语。
但她说话太少,导致现在“清醒”后一说长句就有些磕巴。
稚唯转身向工坊走去。
没办法,语言这种东西就只能多说多用,若是和人吵架的话,应该可以逼着她尽快掌握吧?
如夏媪的判断一样,来工坊闹事的果然是附近几个吊儿郎当的恶少年。
如今县城当地的屈氏贵族分支要么死要么逃,官府没人,只能靠驻扎在这里的秦军临时管控县城。
原有秩序被毁坏,新秩序还没建立,这中间就容易滋生混乱。
县里的无赖、恶少年们仗着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刀剑在附近强夺他人财产。
其中几个看准了夏家如今男主人不在,觉得孤女寡媪好欺负,就嚣张跋扈来找事。
——然后就被“寡媪”秀了番武艺。
稚唯走进工坊的时候,恶少年们已经全被教训了一顿,在夏媪的棍棒呵斥下,贴着墙边灰头土脸地溜走。
稚唯为不能练习口语而深表遗憾。
系统:“噗!”
说起这家工坊的主人,夏翁,她的大父,是个墨家子弟。
如今墨家一分三,齐墨先不提;楚墨通常身形健壮,腰佩武器,颇有游侠气质;秦墨更像是一群爱做手工的技术宅。
有意思的是,夏翁就是一个在楚地的秦墨,手艺在安丰县很有名,也因此被屈氏贵族强征去建造、修缮守城器械,至今还被扣在秦军手中不能回家。
而夏媪,她的大母,表面上是个普通的妇人,只是会点平平无奇的武艺,但如果结合夏大父的秦墨身份,稚唯有理由怀疑夏大母其实是楚墨。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及冠不久却已经四海经商多年的小叔父,目前行踪不明。
穿过工坊,后面紧连着的是一间独立小院,也就是他们一家的住宅,稚唯光是站在这里,属于亲人的记忆就不由自主咕噜咕噜冒了出来。
但现实情况不允许她有太多时间品味回忆。
待夏媪把院门关上后,稚唯脆生生叫了声:“大母。”
夏媪愣住。
她本来还担心女孙会被战场场景吓到,然而如今听到小女子清晰平静的声音……
夏媪的神情当场陷入空白。
稚唯耐心等待着。
几息后,夏媪对视上小女子清亮的眼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脸上的不敢置信、惊疑不定才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一点点化为全然的惊喜。
“阿唯!难不成——”
夏媪惊呼到一半,不禁抬手捂嘴,像是怕说出来就会惊扰到一场美梦似的。
稚唯直接省略编不出来的“病愈”原因,以点概全道:“我全好了。”
夏媪:“!!!”
“我的女孙——”
面对激动到哽咽的夏媪,稚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系统:“呜呜呜呜呜呜!”
稚唯忍了又忍:[你哭什么?]
像个开水壶似的,呜呜得她脑子疼。
系统:“感动嘛!”
稚唯无言。
见夏媪哪怕泪花在眼眶里盈盈闪烁,仍舍不得错眼,贪婪地注视着她,稚唯只能乖巧站在原地任由夏媪抱着她反复打量,用粗糙而厚实的手掌轻柔抚摸她的头脸。
然后用不甚熟练的楚语,回答着来自亲大母的各种问题。
“没有不舒服。”
“就是突然脑子变灵光了。”
“以前的事大部分能记得,还有一些记不清。”
“记忆里有关于大母的部分……”稚唯迎着夏媪期待的眼神,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嗯,比大父和小叔父都要多。”
系统:“哈哈哈哈哈!”
[你笑个锤子!]
“咳咳!只是觉得夏大母很可爱啦。”系统嬉笑道,“还有,你别这么暴躁,只是大母的关心而已,阿唯接受就好——以后还有大父和叔父的呢哈哈哈!”
稚唯闭闭眼,使唤系统:[你很闲就帮我'看'一下工坊附近有没有秦卒,最好是身上带伤病的。]
医学·系统振奋起来:“要开始治病救人了吗?”
稚唯冷静地道:[人选合适的话。]
系统唉声叹气:“很遗憾,系统也要遵守纪律,除非你遇到危险,为保障他人隐私,在下没法脱离你的视野范围去扫视人类呢。”
[……行,遵纪守法,还怪好的。]
待夏媪平静些后,稚唯抓紧时间道:“大母,我们得先想办法知道大父的情况。还有,秦楚开战,小叔父是否在回来的路上?”
夏媪还沉浸在女孙病愈的喜悦里,下意识回道:“啊,子推他不会回来的。”
稚唯:“?”
家里遭逢打仗,夏子推、啊不是,小叔父都不急着赶回来吗?
这时夏媪也反应过来话有歧义,急忙补充道:“是我和你大父不让他回来,这里不安全。”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只是当父母的关心儿子的安危罢了——如果稚唯没有看到自家大母脸上的嫌弃之色。
“他又不能打,万一被那屈氏抓去守城头,还得我和你大父保护他,累赘。”
刚检索完记忆的稚唯:“。”
系统好奇:“你叔父——”
稚唯嘴角一抽:[少年天才,剑术……我不太清楚水平高低,反正自保没问题。]
这年头敢走南闯北的,不是自身有武力,就是身边带着有武力值的人。
详情可以参考山东大汉孔子他老人家。
系统:“……”
夏媪嫌弃完儿子,面对稚唯又是一脸疼爱,自信道:“不过我女孙放心,大父大母绝对能护住你。”
稚唯无奈:“劳累大母和大父了——所以大父?”
夏媪摆摆手,“不用挂念他,就算被扣在秦军手里也是继续做他的器械木工而已,没什么危险。”
既然武德充沛的大母都如此说,稚唯相信她的判断,但也没有错过夏媪眉眼间的忧色。
到底是没见到人,就不可能完全放心。
稚唯提议道:“找机会寻个秦卒问问吧,总得知道大父人在哪儿。”
何况她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系统忍不住接道:“是啊,到现在完整的'我'都没开启呢!”
夏媪皱眉,有些犹豫。
“秦人……他们可不好说话,而且我们也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接近军队驻扎的地方。”
“不去军营。”
没有哪家军队能放任不相干的人随便靠近军营,更何况是秦国的军队,靠近就是个死。
稚唯看向院前工坊的方向,不急不躁。
“就在这等。”
安丰县在楚都寿春的大致西南方向,之间就是芍陂,既离寿春不远不近,又是粮产重地,如今秦军把它当后方“根据地”,除了原有驻扎队伍,时不时也会把附近战场撤下来的伤兵送到这里一起安置。
稚唯不怕没有机会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03〉
稚唯和夏媪在自家工坊“守株待秦卒”。
寿春城外临时搭建的军营里,主将王翦在充当指挥部的营帐中给秦王政写信。
这不是他写的第一封信。
作为六十万大军主将,王翦很有压力,须知整个秦国大概也就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人口,六十万似乎占比不多,但大部分都是青壮劳力,再多,后方黔首就活不下去了。
若是征战时间拖得太久,势必会耽误国内耕种。
而且他也不知道君王能否一直给予他信任——君不见赵王杀李牧?
王翦知道秦王政也很有压力。
第一次攻楚失败是君王的决策失误,现在君王起用他,凑齐六十万军卒来攻打楚国……秦王政是既担心攻楚再失败,又担心他起异心。
王翦活到这把岁数,很了解君主这种生物,多疑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本性。
而秦王政虽多疑却自负,他敢于用人,不怕臣子功高盖主,只是很多时候,身为君主要为整个国家考虑,不得不谨慎。
王翦不会觉得伤心。
说实话,打完燕赵他就想退下来了,儿子王贲已经能独当一面,他又不想真·功高盖主。
好不容易辞朝归田,将立功机会让给年轻将领——完蛋,李信攻楚失败。
君王亲自到频阳老家请他领兵,他能咋办?
没办法,王翦只好在出征前主动为子孙后代索要田产、财富,以示自己流连故土不会叛国,要到送行的秦王政都无奈了。
在攻楚的过程中,他也频繁给咸阳去信,就是为了让秦王政时刻掌握军队走向。
——看啊,王!这都是你的军队!我只是用他们来为你征战啊,不会干别的!
此刻。
自咸阳东出函谷关,在进入河内郡的渭水边,正停留着一支庞大队伍。
仪仗队、鼓吹车、轻车、副车……然而这其中最醒目的还是全副武装,护卫在车队两侧及首尾的黑甲武卒与骑士——这是由郎中令与卫士组成的精锐之师,皆是属于秦王的亲信与亲兵。
车队的主人不言而喻。
玄色的六马王车中。
秦王嬴政读完王翦送来的最后一份竹简,不禁摇头叹笑:“老将军可真是……”
侍候在一边的赵高适时地送上温度恰好的清水,道:“王老将军这也是忠心王上。”
他自然没那个胆子敢偷窥君王手里的信件,只是擅于揣摩上意罢了。
虽然秦王政雄才大略,城府深沉,赵高也不能时刻摸准他的心思,但顺着说好话总不会错。
嬴政摇摇头,没说什么,示意车队继续前进。
见君王威严的面容上仍有疲色,赵高忧心忡忡道:“不若再休憩会儿吧,王上?”
嬴政阖目养神,淡淡地道:“不必。”
赵高识趣地不再多言,只讨巧地道:“王老将军若是知道王上亲至,怕是会吓一跳。”
想到老将军会目瞪口呆的模样,特意没告诉对方自己出巡的嬴政不免抚须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寡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见王老将军了!”
君王心情愉悦,底下的人也会轻松很多,又因不知底细,只会觉得是他赵高有本事,使秦王政开怀。
赵高低头垂眸,隐藏眼底的野心,恭谨地弯身退出去,向中郎将蒙恬传达秦王政的意思,然后亲自驾驭着这辆六马王车,向南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衣:上衣。裳:下衣。
/黔首:普通百姓是没资格戴“冠”的,只用一块黑布围到脑袋上,这就是“黔首”一词的由来。“黔”是黑的意思,“首”是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