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和离

阳春三月,吹过的风也渐渐暖和起来,雨也并不多见,逐日放晴,整天都是大好的日头。

李凤娟像往常一样在公鸡啼叫了两声后,起身去准备朝食,却未在后院里找到吴怀夕的影子。要知道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已经早早地在院子里候着,劈劈柴拾些柴火也好,李凤娟就是见不得她闲着。

空落的院子让李凤娟添了不少恼意,觉得自家这媳妇挣了些钱后,脸皮子就上来了。她越琢磨越恼,索性竖着眉毛就去沈大贵的房里寻吴怀夕。

门被她一下推开,“嘎吱”响惊扰了床上躺着的沈大贵,现下天还暗着,只是微微有些光亮。他向来不喜有人吵他安睡,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瞧见李凤娟正快步走到自家媳妇儿跟前。

屋子里十分昏暗,李凤娟只能看见吴怀夕趴在桌子上,并未抬头。

“死丫头还不起,挣了几个钱,横起来了是不?”

平日里的吴怀夕低眉顺眼,说话温声细语。李凤娟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乖巧懂事的模样深入沈家以及邻里的心。现下不少人娶媳妇的标准,都要按照沈家的福娘来。

听话懂事,还能为家里挣钱。

见无吴怀夕没有反应,她更加恼,连忙上前去推搡她心中觉得的懒货。这一推,面前之人才慢慢抬头,只是李凤娟的手划过吴怀夕脸,感受到了热意以及一些微微隆起的疙瘩。

她心里一惊,后退了两步。摸到了什么东西?

“娘。”

吴怀夕喊了一声,今日发出的声音却像公鸡打鸣似的,“福娘这就起身来帮忙。”

沈大贵也觉着有些奇怪,往常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哪有媳妇儿半个身影,只能夜里借着烛火瞧瞧她的灯下倩影。还有那百灵鸟般的嗓音哪里去了?

吴怀夕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身形摇晃,似是左脚绊了右脚,还未等李凤娟反应过来,便一下子扑到在了她的身上。

“哎哟喂,你想摔死我吗!”

李凤娟哪受得住这样一撞,她的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扶着的玩意儿,只能顺着吴怀夕的身子,被她压倒在地。

“福娘!”

大腿上传来的痛楚让她的恼意达到了顶峰,她尖叫着揪住吴怀夕的衣襟,想要把她从身上推下去。身上的吴怀夕猛得一抬头,四目相对下,李凤娟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

“鬼啊!”

李凤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吴怀夕,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之迅猛远甚二十岁年轻小伙。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旁的桌角,说话断断续续,“福,福娘呢?”

“娘,我就是福娘啊。”

地上的“鬼”也爬起了身子,朝她靠了过来,上方的透气孔洒进来一些微弱的光,映照出她的脸。

那是一张肿胀的脸,面皮上还长了不少的红色疙瘩,嘴唇更是肥厚,甚至有些发紫。

“怎么,怎么回事啊?”

李凤娟一边说一边调转了方向,向门外躲去,她只觉得这张脸阴森可怖,“你离我远些!二贵啊!二贵啊!你快出来瞧啊!”

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沈大贵的房,身后的“鬼”也跟在她身后。

“娘,你怎么了?”

沈二贵听见了李凤娟惊恐地叫声,从自己的房间踏了出来,他很快就瞧见了她身后的吴怀夕。

“嫂,嫂嫂?”

沈二贵看着吴怀夕的脸,停滞了片刻,眉头紧皱,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他将视线落在了别处,才慢慢开口,“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此刻朝阳慢慢东升,天也逐渐亮起来。

在光亮下,二人见到面前的吴怀夕,不止脸上,连身上都长满了红疙瘩,既恶心又吓人。

“我,我也不知道。”

泪顺着那些红疙瘩流了下来,一开口,那声音更难听了,若刚刚是鸡鸣声,那现下更甚乌鸦叫,“娘,您,您给福娘请个郎中吧。”

听了这话,李凤娟登时不乐意,她确定了面前之人就是她那逆来顺受的儿媳妇儿,也不害怕,将双手插在腰间,“请郎中多费钱,家里哪来那么多银子?”

“娘。”

吴怀夕的眼泪落得更厉害,“福娘身子不痛快。”

“许是你上山的时候,让什么毒虫咬了,涂点锅灰就好了。咱们庄稼汉,哪需要请郎中,你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小姐身子。”

拢共这一月就挣了几百文钱,这要是请个郎中,再开一方药,还不花上个一两?

“娘......”

吴怀夕想争辩些什么,却依旧被李凤娟一口回绝,“你去抹点锅灰去,金贵玩意儿。”

从前替她说话的沈二贵,看这她这张不再漂亮的脸,也像是变了个性子,“对啊嫂嫂,家里哪有那么多银子给你请郎中啊,嫂嫂还是听娘的话,赶紧去吧。”

原先美若天仙的嫂嫂如今肿着一张脸,脸上的疙瘩沈二贵都不愿意瞧上第二眼。

“是,福娘知道了。”

吴怀夕用依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晃晃悠悠地路过这两人,往后厨走去。只是刚踏入后厨的门槛,她的脸上盛满了笑意,哪还有半点刚刚难过的模样。

灶台的锅里还未煮上朝食,一旁放着几根白萝卜,长得白嫩水灵。

落霜后的萝卜最是脆嫩,不食可惜。

吴怀夕挑了一根,洗尽后一分为二,一半生食,一半在灵巧的刀工下化成了一缕缕萝卜丝。

热油里下了鸡蛋,煎得焦香。口中嚼得生萝卜初口是辛辣,适口后回上来一阵甘甜。

滚水淋在鸡蛋上,咕嘟一阵便是成了奶白的汤汁。下入萝卜丝炖煮,出锅撒上粗盐。

萝卜清新淡雅,鸡蛋焦脆鲜美,汤白回甜,滑入喉咙后唇齿留香,增添暖意。

吴怀夕这幅样子,李凤娟与沈二贵两人自然也是不愿意往后厨里面去的。李凤娟打算去门口割些草料,搅进鸡食里。沈二贵则是嚼着一根生萝卜,坐在家门口看乡道上来来往往的村民,想在其中寻出几位姑娘瞧瞧。

“八星五祸命中看,富贵皆在我掌间。”

算命先生从乡道上走过。他走得极慢,身上挂着个布袋子,手里拿着一小面旗帜,上方写着“阴阳运策,药到病除”。

“二贵儿,算命吗?”

算命先生是认识沈二贵的,他的摊子就摆在吴怀夕与沈二贵两人成日路过的街上,且沈二贵平日里偷鸡摸狗,流连于赌坊子,想不知道他的大名都难。

“去去去!”

沈二贵一边别过脸,一边将萝卜皮吐到算命先生面前,瞥了他一眼,“别杵在这里挡道,信你还不如信我来年中个状元呢。”

算命先生并不生气,反而将萝卜皮踢到一边,继续走在乡道上,大声吆喝着,“半仙算命咯,算命治病咯,只要十文钱......”

李凤娟则是蹲在草丛里割草。她家的两只老母鸡平日里吃得就是大量的青草拌上一丁点儿鸡料,全当兔子来喂,能几日里下上两枚蛋,也是奇迹。

“嘭!”

家中忽然传来巨响。

沈二贵浑身一激灵,手中的萝卜都掉到了地上,“娘,发,发生什么事了?”

二人在原地停顿了片刻,便迅速向家里奔去。

“福娘!”

二人刚进后厨,就看着一地狼藉的后厨,李凤娟浑身发抖,几乎要晕过去。

“娘。”

吴怀夕泪眼婆娑,脸上涂了不少锅灰,正倚在门槛上,“这,这灶台不知为何,它突然炸了!”

“你你你!”

李凤娟努力支起了身子,大口喘气,看着那破烂不堪的灶台,“这是跟了咱家三十多年的灶台啊!”

“娘......”

吴怀夕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哭得更加大声,“福娘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我一靠近它,它就炸了。娘,福娘知错了!”

“娘,您别生气。”

沈二贵见着这砖头乱飞的灶台,连锅都破了个大洞,而面前的嫂嫂涂满了锅灰,说是从炭灰里爬出来的都不过分,他咽了咽口水,“嫂嫂你先出去,别让娘瞧见了。”

“好。”

吴怀夕快速地溜出了后厨。

李凤娟捧着那口破了个大洞的锅唉声叹气,一会抚着胸口,一会怪叫两声。

“啊啊啊!”

是沈大贵惊恐的叫声。

这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二人在原地停顿了片刻,便迅速向沈大贵的房里奔去。

“娘。”

吴怀夕端着一盆热水,站在沈大贵的床前,继续泪眼婆娑,“相公,相公它晕过去了。”

床上的沈大贵双眼紧闭,手中还攥着床单,嘴角边还起了沫沫。

“福娘!”

“你你你!”

李凤娟看着床上大儿子这幅惨样,哪能不心疼,灶台刚刚才被炸了,现下儿子又晕了,这罪魁祸首......她抬手就要朝着吴怀夕打去。

这手刚抬到半空中,面前之人也开始不对劲。

抽搐、吐沫沫、鼻歪眼斜......然后忽然大声呵道,“尔等凡人!”

李凤娟与沈二贵皆傻了眼。这是唱哪出啊?

吴怀夕一边喊着“尔等凡人”,一边抽搐着将盆里的水朝着二人泼去。

盆里是她刚刚烧开的热水,只是水点子溅到人身上,就要烫破皮,何况是一大盆。

“娘啊!她疯了!”

沈二贵率先被泼到了热水,随即往房门外逃命。这要是换成从前的嫂嫂,他定是不怕的,嫂嫂身量纤纤,又娇弱,他随意就能拿下。

可今日的嫂嫂,明显不太对劲。

是太不对劲了!简直就像鬼上身!

鬼上身?

这个想法突然蹦到了沈二贵的脑海里。

“半仙算命咯,算命治病咯,只要十文钱......”

门外又传来了算命先生的声音。

“半仙呐!半仙!”

算命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喝了一口李凤娟给他泡好的热茶,没有任何茶味儿。他低头瞧了一眼,就白水,哪来的茶!

“这个,难啊。”

他叹了一口气,将一张符纸贴在了吴怀夕的脑门上,她果然冷静了下来,坐在凳子上,杵着个脑袋,对着三人痴痴地笑。

“咋啦,半仙,您瞧着是个什么情况啊?”

李凤娟和沈二贵看着这位算命先生用一张符纸就压住了吴怀夕,心中多了几分信任来。

“啧。”

算命先生继续叹气,将布袋重新背在了身上,拿着他的旗帜站起身来,“算了,我还是走吧。”

见算命先生要走,两人连连阻止。

“诶诶诶!半仙你别走啊,你瞧着我儿媳妇儿这是咋回事啊!”

“嘶。”

听了李凤娟的话,算命先生又坐回了凳子上,但立刻冷下一张脸来,“您还敢叫她儿媳妇儿呢!”

沈二贵一时没了主意,揣摩着算命先生的心思。

“这就是我嫂嫂啊,咋啦啊这是?”

“这是让瘟神给上了身了。”算命先生忽然将声音抬高了几分,继续捋胡须,都要捋出火星子来,“这原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啊!怎么娶来当儿媳妇儿了呢。这,这!唉!”

算命先生像是对这件事十分无奈,叹气叹得都快背过气儿了,也不愿意往下说下去。

“瘟神?天煞孤星?”

李凤娟平日里隔仨差五就要去附近的庙里拜一拜佛祖,保佑沈大贵康复,保佑沈二贵高中状元,她是极信神佛的。

见算命先生迟迟不开口,她心中更是又惊惧又好奇,“半仙您是说福娘上瘟神上身了?这咋办啊!”

“唉,无解了。”

算命先生转了转眼珠子,幽幽开口,“还是请灶王爷来吧。你速去灶台上向灶王爷敬香,供上饴糖与瓜果等贡品。叫他老人家嘴甜一些,在玉皇大帝面前为你们家说说好话,将这瘟神请回去吧。”

“灶,灶台?”

沈二贵像是咬了舌头,说话都说不清楚,“嫂嫂刚刚靠近灶台的时候,灶台它炸了......”

“什么!”

算命先生又“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他的家伙就往门外跑,“我得赶紧走,我帮不了啦,帮不了啦......”

“半仙,您别走啊!”

李凤娟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硬生生将他拖回桌旁。

“你看看,您帮帮我们吧。”

“饶是这女娃是天煞孤星的体质,又让这瘟神上了身,这双管齐下,连灶王爷都管不了了!”

“那,那不管会怎么样?”

沈二贵一边问,一边向面前的吴怀夕看去。

只见她正阴冷地朝着他笑。

沈二贵浑身一激灵。

“是要克夫克全家的!与她过多接触,少则霉运当道,倾家荡产,多则可是恶病缠身,横死街头的呀!”

这话听着咋有些耳熟。

“半仙您想想办法,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呐!我们家二贵儿还要中状元的!”

李凤娟更急了,这算命先生说得哪件事都是骇人的事。

“那只能送走她了,没有别的办法。”

“好!我速速让我家大贵写了休书来。”

“可了不得,不能休!不能休!这瘟神也是神,怎么能休呢?要送走,要虔诚地送走!”算命先生连忙摆手阻止。

“那该如何啊?”

李凤娟与沈二贵两人欲哭无泪,都躲到算命先生身旁,离吴怀夕更远。

算命先生长吁了一口气,捋着他的胡须,说出了最佳解决办法。

“和离,那就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