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吹过的风也渐渐暖和起来,雨也并不多见,逐日放晴,整天都是大好的日头。
李凤娟像往常一样在公鸡啼叫了两声后,起身去准备朝食,却未在后院里找到吴怀夕的影子。要知道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已经早早地在院子里候着,劈劈柴拾些柴火也好,李凤娟就是见不得她闲着。
空落的院子让李凤娟添了不少恼意,觉得自家这媳妇挣了些钱后,脸皮子就上来了。她越琢磨越恼,索性竖着眉毛就去沈大贵的房里寻吴怀夕。
门被她一下推开,“嘎吱”响惊扰了床上躺着的沈大贵,现下天还暗着,只是微微有些光亮。他向来不喜有人吵他安睡,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瞧见李凤娟正快步走到自家媳妇儿跟前。
屋子里十分昏暗,李凤娟只能看见吴怀夕趴在桌子上,并未抬头。
“死丫头还不起,挣了几个钱,横起来了是不?”
平日里的吴怀夕低眉顺眼,说话温声细语。李凤娟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乖巧懂事的模样深入沈家以及邻里的心。现下不少人娶媳妇的标准,都要按照沈家的福娘来。
听话懂事,还能为家里挣钱。
见无吴怀夕没有反应,她更加恼,连忙上前去推搡她心中觉得的懒货。这一推,面前之人才慢慢抬头,只是李凤娟的手划过吴怀夕脸,感受到了热意以及一些微微隆起的疙瘩。
她心里一惊,后退了两步。摸到了什么东西?
“娘。”
吴怀夕喊了一声,今日发出的声音却像公鸡打鸣似的,“福娘这就起身来帮忙。”
沈大贵也觉着有些奇怪,往常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哪有媳妇儿半个身影,只能夜里借着烛火瞧瞧她的灯下倩影。还有那百灵鸟般的嗓音哪里去了?
吴怀夕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身形摇晃,似是左脚绊了右脚,还未等李凤娟反应过来,便一下子扑到在了她的身上。
“哎哟喂,你想摔死我吗!”
李凤娟哪受得住这样一撞,她的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扶着的玩意儿,只能顺着吴怀夕的身子,被她压倒在地。
“福娘!”
大腿上传来的痛楚让她的恼意达到了顶峰,她尖叫着揪住吴怀夕的衣襟,想要把她从身上推下去。身上的吴怀夕猛得一抬头,四目相对下,李凤娟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
“鬼啊!”
李凤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吴怀夕,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之迅猛远甚二十岁年轻小伙。她颤颤巍巍地扶着一旁的桌角,说话断断续续,“福,福娘呢?”
“娘,我就是福娘啊。”
地上的“鬼”也爬起了身子,朝她靠了过来,上方的透气孔洒进来一些微弱的光,映照出她的脸。
那是一张肿胀的脸,面皮上还长了不少的红色疙瘩,嘴唇更是肥厚,甚至有些发紫。
“怎么,怎么回事啊?”
李凤娟一边说一边调转了方向,向门外躲去,她只觉得这张脸阴森可怖,“你离我远些!二贵啊!二贵啊!你快出来瞧啊!”
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沈大贵的房,身后的“鬼”也跟在她身后。
“娘,你怎么了?”
沈二贵听见了李凤娟惊恐地叫声,从自己的房间踏了出来,他很快就瞧见了她身后的吴怀夕。
“嫂,嫂嫂?”
沈二贵看着吴怀夕的脸,停滞了片刻,眉头紧皱,连看都不愿意再看她一眼。他将视线落在了别处,才慢慢开口,“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此刻朝阳慢慢东升,天也逐渐亮起来。
在光亮下,二人见到面前的吴怀夕,不止脸上,连身上都长满了红疙瘩,既恶心又吓人。
“我,我也不知道。”
泪顺着那些红疙瘩流了下来,一开口,那声音更难听了,若刚刚是鸡鸣声,那现下更甚乌鸦叫,“娘,您,您给福娘请个郎中吧。”
听了这话,李凤娟登时不乐意,她确定了面前之人就是她那逆来顺受的儿媳妇儿,也不害怕,将双手插在腰间,“请郎中多费钱,家里哪来那么多银子?”
“娘。”
吴怀夕的眼泪落得更厉害,“福娘身子不痛快。”
“许是你上山的时候,让什么毒虫咬了,涂点锅灰就好了。咱们庄稼汉,哪需要请郎中,你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小姐身子。”
拢共这一月就挣了几百文钱,这要是请个郎中,再开一方药,还不花上个一两?
“娘......”
吴怀夕想争辩些什么,却依旧被李凤娟一口回绝,“你去抹点锅灰去,金贵玩意儿。”
从前替她说话的沈二贵,看这她这张不再漂亮的脸,也像是变了个性子,“对啊嫂嫂,家里哪有那么多银子给你请郎中啊,嫂嫂还是听娘的话,赶紧去吧。”
原先美若天仙的嫂嫂如今肿着一张脸,脸上的疙瘩沈二贵都不愿意瞧上第二眼。
“是,福娘知道了。”
吴怀夕用依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晃晃悠悠地路过这两人,往后厨走去。只是刚踏入后厨的门槛,她的脸上盛满了笑意,哪还有半点刚刚难过的模样。
灶台的锅里还未煮上朝食,一旁放着几根白萝卜,长得白嫩水灵。
落霜后的萝卜最是脆嫩,不食可惜。
吴怀夕挑了一根,洗尽后一分为二,一半生食,一半在灵巧的刀工下化成了一缕缕萝卜丝。
热油里下了鸡蛋,煎得焦香。口中嚼得生萝卜初口是辛辣,适口后回上来一阵甘甜。
滚水淋在鸡蛋上,咕嘟一阵便是成了奶白的汤汁。下入萝卜丝炖煮,出锅撒上粗盐。
萝卜清新淡雅,鸡蛋焦脆鲜美,汤白回甜,滑入喉咙后唇齿留香,增添暖意。
吴怀夕这幅样子,李凤娟与沈二贵两人自然也是不愿意往后厨里面去的。李凤娟打算去门口割些草料,搅进鸡食里。沈二贵则是嚼着一根生萝卜,坐在家门口看乡道上来来往往的村民,想在其中寻出几位姑娘瞧瞧。
“八星五祸命中看,富贵皆在我掌间。”
算命先生从乡道上走过。他走得极慢,身上挂着个布袋子,手里拿着一小面旗帜,上方写着“阴阳运策,药到病除”。
“二贵儿,算命吗?”
算命先生是认识沈二贵的,他的摊子就摆在吴怀夕与沈二贵两人成日路过的街上,且沈二贵平日里偷鸡摸狗,流连于赌坊子,想不知道他的大名都难。
“去去去!”
沈二贵一边别过脸,一边将萝卜皮吐到算命先生面前,瞥了他一眼,“别杵在这里挡道,信你还不如信我来年中个状元呢。”
算命先生并不生气,反而将萝卜皮踢到一边,继续走在乡道上,大声吆喝着,“半仙算命咯,算命治病咯,只要十文钱......”
李凤娟则是蹲在草丛里割草。她家的两只老母鸡平日里吃得就是大量的青草拌上一丁点儿鸡料,全当兔子来喂,能几日里下上两枚蛋,也是奇迹。
“嘭!”
家中忽然传来巨响。
沈二贵浑身一激灵,手中的萝卜都掉到了地上,“娘,发,发生什么事了?”
二人在原地停顿了片刻,便迅速向家里奔去。
“福娘!”
二人刚进后厨,就看着一地狼藉的后厨,李凤娟浑身发抖,几乎要晕过去。
“娘。”
吴怀夕泪眼婆娑,脸上涂了不少锅灰,正倚在门槛上,“这,这灶台不知为何,它突然炸了!”
“你你你!”
李凤娟努力支起了身子,大口喘气,看着那破烂不堪的灶台,“这是跟了咱家三十多年的灶台啊!”
“娘......”
吴怀夕捏了捏自己的衣角,哭得更加大声,“福娘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我一靠近它,它就炸了。娘,福娘知错了!”
“娘,您别生气。”
沈二贵见着这砖头乱飞的灶台,连锅都破了个大洞,而面前的嫂嫂涂满了锅灰,说是从炭灰里爬出来的都不过分,他咽了咽口水,“嫂嫂你先出去,别让娘瞧见了。”
“好。”
吴怀夕快速地溜出了后厨。
李凤娟捧着那口破了个大洞的锅唉声叹气,一会抚着胸口,一会怪叫两声。
“啊啊啊!”
是沈大贵惊恐的叫声。
这又是发生什么事了?
二人在原地停顿了片刻,便迅速向沈大贵的房里奔去。
“娘。”
吴怀夕端着一盆热水,站在沈大贵的床前,继续泪眼婆娑,“相公,相公它晕过去了。”
床上的沈大贵双眼紧闭,手中还攥着床单,嘴角边还起了沫沫。
“福娘!”
“你你你!”
李凤娟看着床上大儿子这幅惨样,哪能不心疼,灶台刚刚才被炸了,现下儿子又晕了,这罪魁祸首......她抬手就要朝着吴怀夕打去。
这手刚抬到半空中,面前之人也开始不对劲。
抽搐、吐沫沫、鼻歪眼斜......然后忽然大声呵道,“尔等凡人!”
李凤娟与沈二贵皆傻了眼。这是唱哪出啊?
吴怀夕一边喊着“尔等凡人”,一边抽搐着将盆里的水朝着二人泼去。
盆里是她刚刚烧开的热水,只是水点子溅到人身上,就要烫破皮,何况是一大盆。
“娘啊!她疯了!”
沈二贵率先被泼到了热水,随即往房门外逃命。这要是换成从前的嫂嫂,他定是不怕的,嫂嫂身量纤纤,又娇弱,他随意就能拿下。
可今日的嫂嫂,明显不太对劲。
是太不对劲了!简直就像鬼上身!
鬼上身?
这个想法突然蹦到了沈二贵的脑海里。
“半仙算命咯,算命治病咯,只要十文钱......”
门外又传来了算命先生的声音。
“半仙呐!半仙!”
算命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喝了一口李凤娟给他泡好的热茶,没有任何茶味儿。他低头瞧了一眼,就白水,哪来的茶!
“这个,难啊。”
他叹了一口气,将一张符纸贴在了吴怀夕的脑门上,她果然冷静了下来,坐在凳子上,杵着个脑袋,对着三人痴痴地笑。
“咋啦,半仙,您瞧着是个什么情况啊?”
李凤娟和沈二贵看着这位算命先生用一张符纸就压住了吴怀夕,心中多了几分信任来。
“啧。”
算命先生继续叹气,将布袋重新背在了身上,拿着他的旗帜站起身来,“算了,我还是走吧。”
见算命先生要走,两人连连阻止。
“诶诶诶!半仙你别走啊,你瞧着我儿媳妇儿这是咋回事啊!”
“嘶。”
听了李凤娟的话,算命先生又坐回了凳子上,但立刻冷下一张脸来,“您还敢叫她儿媳妇儿呢!”
沈二贵一时没了主意,揣摩着算命先生的心思。
“这就是我嫂嫂啊,咋啦啊这是?”
“这是让瘟神给上了身了。”算命先生忽然将声音抬高了几分,继续捋胡须,都要捋出火星子来,“这原本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啊!怎么娶来当儿媳妇儿了呢。这,这!唉!”
算命先生像是对这件事十分无奈,叹气叹得都快背过气儿了,也不愿意往下说下去。
“瘟神?天煞孤星?”
李凤娟平日里隔仨差五就要去附近的庙里拜一拜佛祖,保佑沈大贵康复,保佑沈二贵高中状元,她是极信神佛的。
见算命先生迟迟不开口,她心中更是又惊惧又好奇,“半仙您是说福娘上瘟神上身了?这咋办啊!”
“唉,无解了。”
算命先生转了转眼珠子,幽幽开口,“还是请灶王爷来吧。你速去灶台上向灶王爷敬香,供上饴糖与瓜果等贡品。叫他老人家嘴甜一些,在玉皇大帝面前为你们家说说好话,将这瘟神请回去吧。”
“灶,灶台?”
沈二贵像是咬了舌头,说话都说不清楚,“嫂嫂刚刚靠近灶台的时候,灶台它炸了......”
“什么!”
算命先生又“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他的家伙就往门外跑,“我得赶紧走,我帮不了啦,帮不了啦......”
“半仙,您别走啊!”
李凤娟连忙扯住他的衣袖,硬生生将他拖回桌旁。
“你看看,您帮帮我们吧。”
“饶是这女娃是天煞孤星的体质,又让这瘟神上了身,这双管齐下,连灶王爷都管不了了!”
“那,那不管会怎么样?”
沈二贵一边问,一边向面前的吴怀夕看去。
只见她正阴冷地朝着他笑。
沈二贵浑身一激灵。
“是要克夫克全家的!与她过多接触,少则霉运当道,倾家荡产,多则可是恶病缠身,横死街头的呀!”
这话听着咋有些耳熟。
“半仙您想想办法,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呐!我们家二贵儿还要中状元的!”
李凤娟更急了,这算命先生说得哪件事都是骇人的事。
“那只能送走她了,没有别的办法。”
“好!我速速让我家大贵写了休书来。”
“可了不得,不能休!不能休!这瘟神也是神,怎么能休呢?要送走,要虔诚地送走!”算命先生连忙摆手阻止。
“那该如何啊?”
李凤娟与沈二贵两人欲哭无泪,都躲到算命先生身旁,离吴怀夕更远。
算命先生长吁了一口气,捋着他的胡须,说出了最佳解决办法。
“和离,那就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