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天还黑着,在姜舒月和整个田庄都沉浸在黑甜乡的时候,毓庆宫已然灯火通明。
太子又又又做那个噩梦了,并且成功被吓醒,醒时汗透衣背。
梦里他骑马在闹市穿行,前方要拐弯,他下意识勒了勒缰绳。就在这时,余光瞄见一个小姑娘将另一个更小的姑娘往前一推,那个更小的姑娘忽然冲到他马前。
他勒紧缰绳,勒得手掌生疼,可惜还是晚了。
从前他经常在闹市纵马,撞伤人再正常不过。
一切都有随从善后,该治病的治病,该发丧的发丧,钱由他来出。
并不会放在心上。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利用了。
事后派人去查,果然如此。
乌拉那拉氏是上三旗贵族,在多尔衮摄政时期曾煊赫一时,后来随着多尔衮倒台,逐级消失在名利场。
之后唯一的亮点,就是他们家的二爷费扬古娶了太祖皇帝的玄孙女,贝子穆尔祜第四女觉罗氏,勉强算是皇亲国戚。
然而乌拉那拉氏最出名的,还是他们家出美人,以及近些年与宫里的德妃走得很近,乌拉那拉氏的姑娘似乎很得德妃的青眼。
太子从小长在深宫,什么样的宫斗没见过,就乌拉那拉氏长房后院里的那点子宅斗,根本不够看。
不就是继母容不下原配生的孩子,不想进门给人当后妈吗,太子见怪不怪。
可别人家宅斗是一回事,利用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于是他想办法让乌拉那拉氏送进宫参加小选的所有姑娘落选,一个没留。
小惩大诫。
后来听说那个跟他一样落草就没娘,被继母算计,还被他纵马撞倒的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成了傻子,很快被乌拉那拉家扫地出门。
太子轻轻叹气,好像更可怜了一点。
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会做同一个噩梦。梦见纵马撞人,梦见他挥动鞭子抽打王公大臣,梦见汗阿玛训斥他,梦见兄弟们算计他,梦见自己被废被圈禁,浑浑噩噩直到病死。
午夜梦回,汗湿衣背,起初他还会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
他是汗阿玛唯一的嫡子,也是汗阿玛最疼爱的儿子,大清最完美的储君,怎么也不会沦落到梦中那般凄惨的境地。
奈何这样的噩梦反复出现,梦中的场景如此逼真,逼真到太子都有些恍惚了。
而噩梦的缘起,正是在他纵马撞人之后。
太子想到了那个被他撞成傻子的小女孩,并且很快见到了她。
小女孩生得玉雪可爱,皮肤白得像个瓷娃娃,墨丸似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盯着他看的时候,却有些呆滞和空洞。
她喜欢吃他带来的点心,喜欢他抱着她骑马兜风。那时候她会咯咯咯地笑,唇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又美又甜。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每回去看她,他很长时间都不会做那个噩梦。
可时间一长,噩梦会反扑,给他带来更多更刺激的场景。
比如他与表兄弟断袖被抓。
比如他与庶母乱.伦被抓。
一个月,一个月他必须去看她一次,不然就会被噩梦反复折磨。
他好像病了,而她就是那个解药。
“太子,该起了,大学士们都在南书房等着了。”门外响起内侍尖细的声音。
月初汗阿玛去南巡,留他在京城监国。这是他第一次被留下监国,本来想好好表现,现在全被噩梦搅黄了。
他起早贪晚读书,兢兢业业监国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日后被汗阿玛忌惮废黜,被兄弟们当成箭靶练手吗?
陷在逼真的噩梦中拔不出来,太子都快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了,只想尽快摆脱。
摆脱所有人,所有事,立刻去雾隐山寻他的解药。
“愿意等,就让他们等着吧。”想起内阁那群老狐狸就烦,见面互掐,说正事打太极,太子没好气地道,“备马,我要去雾隐山的围场狩猎。”
这个围场也是前年才建成的,方便他过去找她。
彼时,姜舒月正不情不愿地被冯巧儿拉起来穿衣梳洗,听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嫂子,快点吧,别让印公子久等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嫂子啊。”姜舒月虚弱地被她摆弄着,半点反抗的力气也无,“我还病着,昨天才退热,外头多冷啊,我会被冻死的。”
谋杀亲嫂可还行。
昨天她就说她不去,奈何冯巧儿一根筋,被人家的点心馋到睡不着觉。姜舒月当时气虚不想跟她废话,并没多说。
哪知道一早就被冯巧儿叫醒,非要拉着她出去。
忽然想起冯巧儿昨天对左宝树说过的话,姜舒月梳洗过后仍然没有放弃挣扎:“巧儿,我是你未来的嫂子,印公子是外男,你拉着我背着你哥哥去跟野男人幽会,合适吗?”
隔壁灶屋挥动锅铲的声音一顿,半天才继续,冯巧儿很快端着现出锅的简易版手抓饼走进来。
也不怕热,直接上手将一整张饼撕成两半,一大一小,大的推给姜舒月,小的留给自己。
“印公子跟左宝树不一样。”姜舒月还在吹饼,冯巧儿已经趁热咬了一大口,香得她直眨眼睛,“印公子说把嫂子你当妹妹,左宝树喜欢嫂子,他要跟我哥抢嫂子。”
姜舒月:当妹妹……好蹩脚的借口,这也信?
还没见到印公子本人,姜舒月在心里已经给他打上了一个小黄毛的标签。
反倒是冯巧儿口中喜欢原主的左宝树,给姜舒月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昨天他送粮食过来,并没进屋,只站在灶屋说话,做事很有分寸。
当时姜舒月没有接话,却听得出来,左宝树对原主的关心是真的。
左宝树是庄头的儿子,也是个庄稼汉,听冯巧儿说他很会侍弄田地,将来也许会是她的好帮手。
有后娘就有后爹,乌拉那拉家嫌弃原主,不想要她,姜舒月穿过来也没打算回去。
比起回府应付后妈继妹,她宁愿留下种地。等攒够第一桶金,就买个田庄,做个低调的农场主。
奈何原主才十岁,年龄小就不说了,身体还弱,种地可是重体力活,恐怕一时半会儿做不来。
她的农场需要壮劳力,而憨厚老实的左宝树显然是最佳人选。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姜舒月被冯巧儿搀扶出屋的时候,迎面被冷风呛到,咳个不停。
“巧儿,我真去不了,你自己去吧。告诉印公子,就说我病了,他也会把点心给你的。”姜舒月扒着门框做最后的挣扎。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吃了三顿饱饭,这具身体才缓过来。
病得快,缓得也快,盲猜就是饿的。
其实姜舒月感觉还好,只是怕冷,不想出去罢了。
冯巧儿打开院门,回来扶她:“那可不行,印公子之前说过,见不到嫂子,没有点心吃。”
是有多馋,姜舒月忍不住腹诽。
不过冯巧儿没让她走路,给她穿好斗篷,戴上兜帽,背起她七拐八拐朝约定的那片小树林走去。
昨天左庄头家给的两颗鸡蛋都吃完了,家里没有任何食材可以下饭,姜舒月不想喝白粥,更不想吃常妈妈腌制的咸菜。
那就去会会印公子这个小黄毛,想办法让他对自己死心,顺便拿点心回来充饥。等下午常妈妈带吃食返回,就能接上了。
今日风雪已然停了,太阳露出脸来,只是有些冷。
在喝白粥和吃点心之间,姜舒月果断选择了后者。
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可当她看见印公子这个小黄毛的时候,忽然又觉得小黄毛有本事骗身骗心,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比如眼前这少年英俊挺拔,清贵雍容,是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的大帅哥。
少年看见她大步走过来,边走边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抱她。
小黄毛就是小黄毛,上来就动手动脚。姜舒月干笑一声,抬手用力拍了一下对方的手掌,避开拥抱,也算是打过招呼。
冯巧儿似有所感,背着她直接绕到少年身后,躲过第一拨暴击,这才给他解释:“我嫂子病了一场,走不动路,我背她过来。”
之后忍不住提醒:“人你看到了,点心呢?”
嫂子?才几天不见她嫁人了?
不对,十岁不能嫁人,太子想到这一点,被狠狠揪起的心才勉强好受了些。
他震惊于自己的反应,半天才解下背在身上的小包袱,递给冯巧儿。
冯巧儿找到一块平整的地方,放下姜舒月,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抱着点心包,跑一边享用去了。
“她为何喊你嫂子?”明知道眼前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是个傻子,不可能回答他的问话,太子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他感觉自己有点生气,很生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见他一边问,一边朝自己走过来,姜舒月下意识朝后退:“你别过来,我……我是她未来的嫂子,是她哥哥的媳妇,我……我是良民。”
太子闻言愣在原地,上下认真打量她:“你的病好了?”
本来也不是病,姜舒月脚下没停,继续往后退。余光瞄向四周,随时准备逃跑:“我撞了一下头,就好了。”
少年怔了一下,旋即笑开,跟随自己心意上前拉她:“走,随我回去!”
她是他的解药,他的,无法与人分享。
什么鬼?姜舒月挣脱不开,忙喊冯巧儿,却见冯巧儿早被人一掌拍晕,哪里指望得上。
还有同伙?
这不是小黄毛,是劫匪吧,姜舒月后悔出来了。
恰在此时,一匹骏马踏风而来,马背上的少年逆着光,身上披风猎猎。
“二哥,让我好找!”
马已到,声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