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粉不深匀

可惜好景不长,行至一片树荫下,两人稍事歇息。蒋珩将水囊递给胡明心时便发现人不太对劲。

夏日里提不起精神很正常,但喝了水后依旧蔫蔫的,还时不时扭动下身子就不太正常了。当下顾不得男女大防,一把拉过人,解开了胡明心的袖口。

小姑娘皓腕极白,如玉一般,尤其是身体其他露出部位做了伪装的情况下,那一块白异常不真实,如同拼接上去的一块。

胡明心细弱的推拒在蒋珩看来完全算不得什么,不出意料,有些许地方已经起了红疹子。皮肤也因粗布摩擦,白皙中泛着红肿,整条胳膊上深红点缀浅红,有一种病态的美。

眼看瞒不下去,胡明心也不撑着了,她扑腾着摘去脸上的伪装,急促地吸了好几口气。“难受。”

假皮下,她脸色红得比胳膊还厉害,颧骨处隐隐有小包鼓起。整个人浑身无力地软下去,表情很是痛苦。

蒋珩心下一惊,伸手碰触了下额头,很烫。不止是没力气,小姑娘烧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这是…发高热过敏了。

想起之前睡客栈的被子她都会过敏发烧,他今天怎么想的?竟然敢把那些药粉和粗布衣服直接往小姑娘身上套!两条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面色微沉。说不清是怪自己不够周全还是知错犯错。此时恨不得换那些红疹子都长到自己身上才好。

他轻揽过小姑娘坐不住的身子,碰了下胳膊的红疹子,瞬间小姑娘表情更痛苦了,泪意涌上眼睫,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他吓得赶紧收回手,口中轻哄。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碰了。”

“姑娘,乖,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我想办法,我想办法。”

蒋珩急得满头汗,看胡明心不知不觉陷入昏迷,心里计算着去汴京城内或庄子的距离。

小姑娘这个状态,肯定撑不到直接进城。最好的办法还是回真定城或就近找一处庄户人家,而且目前最要紧的是给小姑娘洗澡换衣裳。上次是有药房的老板娘帮忙,这次······还是找一户有女人家的屋子吧。

用最快的速度将小姑娘安置好,他一个人往返真定城买药,过敏的药方他之前抓过,心中有数。

真定的街市万家灯火通明,灯笼挂在连廊下,映出一片热闹景象。蒋珩挂念着胡明心,无意欣赏。

快步行走间,酒楼内蓦地传出熟悉的音色,叫停了他的脚步。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只这个声音他绝不会忘!他到死都会记得!

蒋珩闭了闭眼,紧抿住唇齿,用力攥紧手中的药包,青筋根根爆起,血脉中的沸腾难以平息。

十四年,那是整整十四年!他遍体鳞伤,吃尽苦头才从那吃人的地方爬出来,可迎接他的是什么?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占了他的身份。

他的爹娘不敢认,他的朋友不相认,幼时的六年好似蒸发了一般,没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那年的大雪好冷,冷得他身体都僵硬如铁,倒在一片青白中,了无声息。要不是回汴京游玩的小姑娘将他拉起来,恐怕这世上早没蒋珩这个人了。

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红着眼,仰头望去。那人一身贵重的水蓝色浮光锦,体态风流,仰卧在包间小塌上。旁边人正恭维地倒酒,嬉笑着口中念叨。

“什么破落户的人家也配得上世子?我看侯爷是糊涂了。”

“唉,不可妄言。”他板着脸,只一会儿便恢复正常,语气诸多感慨。“这件事是父亲定的,自有他老人家的用意。”

“是是是,还是世子爷有雅量,不像我等俗人。”

······

蒋珩冷嗤一声,生怕再听下去污了耳朵,想着还在等他的小姑娘,强忍着怒意偏过头,快步赶回农庄。

临近子时,月明星稀,农庄内寂静无声,黯淡无光。

蒋珩步入其中,有清风拂过耳畔,洗净了真定城内的糟粕,心中莫名安稳下来。目光看向小姑娘所在方向,脚步更快。

临近时听屋内窸窣声不停,蒋珩心下奇怪,精神了不少。进门才发现,原是那妇人在扶着小姑娘吐酸水。

痰盂是木制的,看起来很老旧,辨不清具体颜色,微微变形,小姑娘满头的薄汗,紧闭的眉眼凑在一起,看起来痛苦极了。好在他夜视能力强,不然还不知道小姑娘遭了这么大罪。

“姑娘怎么了?”他声线压得很低,凛冽如风。一面说着,一面过去将妇人扒开。他走之前人好好的,只是昏迷状态,梳洗干净换了衣物,过敏症状该好一些才对,怎么还愈发严重?

妇人有些无措,站在一旁手紧紧揪着衣角。“这,老妇不清楚啊,姑娘也不知怎的了,突然就吐了。”

“燃灯。”

“灯油贵···”妇人支支吾吾还未说完,感受到蒋珩直视过来的目光,杀意如炬,比月光还夺目,吓得立刻转了口风。“这···这就点···就点。”

烛光亮起,小姑娘看着状态比白天还差,唇色发白,迷迷糊糊,还时不时干呕两声,胃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酸水。

蒋珩心如刀绞,咬了咬牙,索性用手接着小姑娘反上来的酸水,然后小心翼翼擦汗,像是对待幼儿那般仔细。

他一分银钱没少给这户人家,竟然把姑娘照顾成这样。心头的气血翻滚起来,额角两边突突直跳。这个老妇人,简直该死!转过头质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老妇人闻言一激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个清楚。洗澡换衣都是他安排好的,无非就是喂了点晚饭的粥。

“粥用什么做的?”

“米···米糠,还掺了些小米细粮呢。”

蒋珩擦汗的手一顿,算是明白今晚这场病从哪来的了。小姑娘从小到大可能连糙米都没吃过,别说吃米糠这种稻壳了。

“出去。”

“公子···米糠是我们常吃的,不可能吃坏人的。”

“出去!”他敢保证,如果不是碍于小姑娘在这,他现在就掐死这个蠢笨之人!江湖赫赫有名的“落红”难道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可惜蠢笨之人并不知自己保下了一条命,老妇人回屋便推醒枕边人,开始念叨。

“你猜什么?那人竟然怀疑晚上吐了跟咱们喂她米糠有关系!咱们一年四季吃米糠都没事,她就有事了?胡说八道,我看是病得快死了,吃啥都不行吧。”

老汉被推醒困得不行,一听就这点事更闹挺了,神情有些不耐烦。“人家给那么多银子呢,顿顿吃细粮都供得起,吃不习惯米糠就不吃呗,这点事也唧唧歪歪。”

老妇一听不乐意了。“她就算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如今还不是租着我们房子?什么身子米糠都吃不了,咱家柱子小时候最爱吃米糠了。”说到一半看老汉睡过去,她气得又推了两把,直至把人推醒方继续说:“还顿顿吃细粮,那得多少银钱,咱们还得留着给柱子攒私塾的费用呢。”

“随你便,睡觉睡觉,明天还得下地呢。”老汉说完闭眼躺在一旁,现在只要能睡觉,什么都无所谓,没过一刻钟,鼾声又起。

老妇人叹了口气,呸了一口才躺下,心想这下有钱了,接下来两年柱子的私塾钱都不用愁,还能多添置两件好的衣裳。要她说这大户人家小姐就是太娇气,还吃不了米糠,哼,没福气。

翌日清晨,云层疏密,风清气爽,是夏日难得一见的凉快天气,农庄内女人结伴去山上采野菜,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满囤媳妇蹲下时,视线不经意扫过一旁,地上隐隐有红色的血迹。

她咽了咽口水,看了眼血迹所在的方向,正思索要不要上去看看,跟她一起来的小姑子已经快一步割开草走过去了。

草叶被割开后,一具残缺的尸体霎时映入众人眼中。

“啊!!!”各家小媳妇和姑娘尖叫声连连。

“死人了死人了!”

“这…这是谁啊!”

“也太吓人了吧。”

“……”

只见那人身上有数不清的爪痕,脑袋上皮肉被撕咬得看不清五官。少了半只腿和一整条胳膊,也不知生前遭受了什么。

离得最近的小姑子已经吓傻了,满囤媳妇忍着惊恐上前把人拽回来。

“嫂子,我怕。”小姑子吓得不轻,脸色发白,声音抖得厉害。

满囤媳妇虽然自己也怕得不行,但还是安抚地拍了拍小姑子的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抵挡恐惧。

这一片不属于深山区域,只在承德山脚下。大型野兽都知道这里有人居住,除非冬天饿得受不了,不会下山与人发生冲突。家家户户采了这么多年野菜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种情况。

辨不清身份的尸体一看就是遇见猛兽被啃咬了,可是谁会不要命往深山里跑?还是那些野兽真的下来了?

最后还是一个岁数大的妇人站出来说:“我要去找村长,让村长带着各位当家的来看看,至少要知道是那家嫂子出了事,也注意下是不是有猛兽到了村子里。大家想继续摘的就继续摘,害怕得都结伴回家。”

此言一出,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大部分人选择先回家,只有极少数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等着野菜吃饭的人,才颤抖着手继续挖。

野兽固然可怕,挨饿也很可怕。

不过他们也没挖多久,村长便带着几个青壮年过来了。

大家凑在一起,互相提醒,经衣服和身型判断,大概是村口边缘张老汉家。

张老汉被喊过来时身上还淌着汗,他在地里正浇水呢,听到人说还不信。等到了跟前看见人,呆傻了一般蹲在旁边不敢相认。

睡了几十年的枕边人,他当然认识,只是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人,还大半夜推他起来闹腾,怎么突然…突然就没了。

挖野菜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是他老婆子出事?

农户人家不好娶媳妇,他的三个女儿为了彩礼全部外嫁,一个儿子正在读书。想想他这一大把年纪以后要自己一个人过。悲从心中来,哭得声嘶力竭。

“孩儿他娘啊,你怎么就遇到猛兽了啊。”

众人见状于心不忍,纷纷上前安慰。

“张叔,婶子这样,先通知张哥回家吧,家里有啥需要咱们乡亲们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对啊,对啊,大家都是一个村的。”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伤心了。”

张老汉哭着不肯起身,村长看不过去,怕人哭出个好歹,让几个小伙子强行把人拉起来才算止住了这段哀嚎。

“行了,这事只能说倒霉,靠山吃饭,也要重视山会带来的危害。如今家里就剩你自己,你要赶紧撑起来,村里也会尽量帮忙的。”

张老汉这会儿情绪冷静一点了,擦了擦眼泪不忍看老妻的尸体。刚想开口让大家搭个支架抬回去,蓦地想起家里还有两个人。

那个高大的男人在给钱时便说过,不能暴露他们住在这里的消息,否则……

如果大家抬着尸体回去,难保不会发现什么。

不对,他忽然想到,这么多年村里人都没遇见过野兽,怎么他家老婆子就撞上了?如果不是野兽自己下来的,那是谁搞的鬼?这个村里能和野兽抗衡的人…恐怕只有那个杀意凛然的高大男人。

昨晚他家老婆子夜里跟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嫌弃那个姑娘。想到这,冷汗层层冒出,他谢绝了大家的帮忙,自己拖着尸体。一步一步往回走。

不会吧,他想多了吧,他们是在自己屋里说的话啊,那人怎么可能听到,而且哪有人因为说两句话就杀人。

对对对,一定是他想多了。

于是等胡明心喝完蒋珩煮的粥后,便听见门口有响声,紧接着张老汉顶着一张面如死灰的脸进来了。

蒋珩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什么事?你不知道姑娘在休息吗?”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敢来打扰姑娘休息?

张老汉被话里的寒意冻得一抖,但对于自己的猜测他还是想来做个验证,所以故作试探道:“我家老婆子没了,恐冲突了贵人所以来问问贵人,还继续住我家房子吗?”

蒋珩将粥碗放置一旁,身体还朝着胡明心,目光已转过去了,冰冷,寒峭,没有任何温度。“怎么?你是想退钱给我们?”

“不是不是。”嘴比脑子反应快,张老汉说完低下头,显然也知道这话回得有点问题。

“那还不走?”

“怎么还有别人也在这?”

蒋珩与胡明心先后说完,后者此时还病着,说话蔫蔫的。但这句话的份量听在张老汉耳中,比前一句重多了。别人不应该在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当下张老汉只觉得眼前两人面相都变了,本是仙女一样的姑娘变身成索命的厉鬼,他唇齿颤了颤,话都说不出口人便跑出去了。

胡明心一愣,这人好奇怪啊?到底怎么了?她也没说什么啊,之前他们住农户都是让农户腾出地方来啊。

蒋珩看起来倒是接受良好,对于张老汉的反应可谓是云淡风轻。

他伸手摸了摸她细软的发丝,轻声哄着。“这次来得太急了。来不及搬,而且他们家里太穷,没有别的房子,所以还住在这。”

胡明心点头,脸染上一丝酡红,她以前觉得自己很有钱,无所谓蒋珩说的那些。自从知道胡家没了,她的钱取不出来后便有些不好意思再让蒋珩如之前那般破费。

她知道如果蒋珩是自己一个人,住山洞也没问题,无非是多了她,才有那么多事。垂下头小声道:“这些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不用你还。”

蒋珩回得很快,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又被拍了拍。

“你好好休息,我去看一下张老汉那边怎么回事。”

胡明心点头,乖巧得像个布娃娃。等人走后,探头朝外面那个身影瞅去,为什么感觉蒋珩刚才那句“不用你还”好像有点生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