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双蝶绣罗裙

田野辽阔,绿意盎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基于上一次的教训,蒋珩这回选择找一家青瓦建的农户,条件应会好上些许,虽然比不上以前的条件,好歹大小姐能住得舒服点。

床铺被席熏香衣物等东西都需要再去镇上采买一遍,暴露行踪挣来的钱瞬间去了三分之一。回到山村时他看胡明心正跟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子说着话,笑容恬淡,没一点危机意识。

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嫩黄色长衫,身躯柔软又清瘦,细细一把,伸出的手像是神女下凡赐给人间的继续,整个人在阳光下发着光。出尘得像是破淤泥而出的青莲,亭亭玉立,不可方物。

这样的人,本应养在堆金砌玉的深闺中,如今却只能跟在他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身边。如果,把她拽下来呢?那些人性阴暗的,扭曲的想法从心底破土而出,发芽生长。很快他甩头抛掉,目光不善,阴沉沉地看向小男孩。

如果不是大小姐太矜贵,他才不会选择在村庄落脚隐藏行踪,所以这个小男孩多嘴的话···

“你是谁家的小孩?来这干嘛?”

语气称得上极差,胡明心瞥了他一眼,“我们住的本来就是他家,今天出去玩不知道房子借给我们了所以跑回来。你那么凶做什么?”

小孩子趁机躲在胡明心身后,将她腰间带子都险些扯散了,胡明心抿住唇,看着嫩黄色的带子上沾了两个黑手印简直不忍直视,但贵女的涵养促使她不想凶小孩,求助地看向蒋珩。

腰间伸出一只宽厚的大手,一把将小男孩扯出来,隐隐还能听见骨骼摩擦在一起的声音。铮铮作响,这得是多大的力气?

小男孩哭喊出声,拼命用全身去捶打、去咬蒋珩,但蒋珩是什么人?杀手营内安稳退休的第一人,手腕翻转几下,小男孩努力了半天非但没碰到蒋珩,反而成功把自己累瘫了。喘气声粗得像条秋田犬。

“坏人!我要回家告诉我爹!”

胡明心皱了皱眉,这次没再替小男孩子说话。倒不是因为一件衣服,而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之前对蒋珩说的话。

“你敢绑着我,蒋珩你完蛋了!等我到了永宁侯府我要告诉我爹让你好看!”

······

她突然有点窒息。

蒋珩放开钳制的小男孩,面带担忧地走到她旁边,扶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

“有没有事情?”

他的力道很轻,察觉到蒋珩的担心她更窒息了,只是这次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事,你去弄那个小孩子吧!”

说完话酡红着一张脸跑开,看那速度蒋珩确定她是真的没事,又转头注视那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带补丁的短打,一双清澈而干净的眼睛直愣愣看向自己,惧怕显现得明明白白。也只有孩童才有这么澄澈的眼睛,不对,胡明心也有。正想着,小男孩仿佛受到惊吓一般,迅速低下头。

“你…抖什么?”他有些恼火小男孩接触胡明心,怕这孩子太小不懂事泄了消息,自然没什么好气。小男孩被吓得想跑,被大手一把捏住肩膀。

蒋珩暗暗比较了下宽度,觉得胡明心真的太瘦了,七八岁孩子的肩膀都比她壮。也不知道是跟着自己吃苦瘦的还是在胡府这么多年没补上来,小时候明明还是个小胖妞来着。

思绪被打断,小男孩叫嚣得很大声,大概…是在用声音壮胆。“我…我堂堂男子汉,我才没抖!”

“哦,男子汉今天看见什么了?”

提起这个话题那可是有的说,小男孩身子也不抖了,指着进去的胡明心道:“看见了一位仙女姐姐。说话很好听,漂亮得…嗯…比小石头见过的所有姐姐都漂亮。”

没读过书的孩子不会用形容词,只能用比所有人都漂亮来说。蒋珩忍不住点头,往屋内瞥了一眼,想起那抹嫩黄色身影,不得不承认,确实漂亮。

但他很快垂下眸,语气也重了几分。“你没见过。”

小石头急了,脸憋得通红,还没长开的眉眼紧紧揪在一起,竟然有胆子推蒋珩一下。好似这样就能维护心中的仙女姐姐。“你瞎说,我见过!仙女姐姐最漂亮了!”

下一秒,“啪”的一声响起,屁股上挨了一下。小石头愣了愣,回过神来气得指着蒋珩难以置信。“你…你这个大人!竟然打人!”

还打那么痛!明明他娘最生气的时候打屁股都没那么痛!

“还见过吗?”蒋珩没有不能欺负小孩的意识,撇开脸,蛮不在意地转了转手中刀,刀锋在阳光的映照锋利得刺眼。

小石头能屈能伸,收回指人的手,又恢复了一开始怕得发抖那种状态,抱着一旁的门框欲哭无泪。“没…没见过。”

“确定吗?”

“确定确定。”

然后蒋珩放他走了,但不是完全放他走,因为接下来每当他想炫耀自己看见个仙女姐姐时,蒋珩就会突然出现照着他屁股来两下,疼得他说不出话。

关键是这个大人还特别会装,跟别人都是我家小孩欠管教的表情。

小石头长这么大从来都是村里一霸,带领一群小孩子呼风唤雨。跟胡明心脾气好是因为胡明心长得好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回到家想告状的小石头哭得嗓子都哑了,可结果依旧不如人意。

打又打不过,还没有能给他做主的人,不到两天就被打得长记性了,绝口不提自己见过一位仙女姐姐这种事情。

而作为仙女姐姐的胡明心,对此毫不知情,正在锻炼某人的厨艺。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一路上不是养病喝稀粥就是吃厨子做的饭。

所以她忘了只剩两个人时吃饭的问题。

面前是一碗看起来没问题,吃起来差点意思的阳春面。她深觉,跟着某人真全是苦日子,风餐露宿,吃糠咽菜。

“为什么吃起来完全没有味道啊!”

话音落下,眼前出现一个调料盒,宽厚的手掌拿得很稳,致使放在桌上时调料盒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加点盐。”

她真的头一次知道,吃面是这样吃的!淡了加点盐!是不是咸了就加点水啊?这能一样吗!

大小姐眉头都要拧巴成麻花了,将满满一碗阳春面放在桌子上,与装盐的调料盒正挨着。

“我不吃了。”

男人有些无奈,接过那碗阳春面看样子打算自己吃。她看着碗尖处咬断的面条,似是想到了什么,血液直往头上冲,耳尖红得娇艳欲滴,磕磕巴巴说:“你要干嘛?”

但蒋珩完全没注意那些绮思,他只是单纯不想浪费粮食。迅速解决完手里的面,平静开口问:“姑娘要吃什么?”

“绵绵糕。”

“好,我去做。”

胡明心怔愣了下,绵绵糕的制作过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是需要厨子有经验。

“你会吗?”

“不会我可以学,很抱歉,这里没其它经验丰富的人照顾你。”说这话的侍卫手里端着两个空碗,一点也没有嫌弃她娇气或者开玩笑的意思。

垂下头看向一边,没接话茬,因为就算再娇气胡明心也知道,身手这么好的侍卫不用干这些活。而蒋珩不但干了,面对挑剔也没有不爽的情绪。

真的和她以前那些丫鬟,有云泥之别啊!

不过接下来这人做了好几次都没达到能入胡明心口的绵绵糕出来。

虽然…嗯…但是,她是一个对口腹之欲很有原则的大小姐!

天空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暮色渐沉,夜风燥人。整洁的院内,迎来了盛夏的第一场雨。清露滴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屋外凉意乍起,青山迤逦而过,油纸伞面向后倾斜,来人清骨卓绝,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微耸的眉骨与挺直的鼻梁撑起立面轮廓。他眸光十分锐利,如藏刃的刀,只待时机,一击即中。

事实上,他确实存在这种能力,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落红,竟然在一个商人家中做侍卫。如果不是事实发生在眼前,根本没人相信。

而且,落红利用反追踪跑到这个位置,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徐校尉甩了甩膀子,衣襟上的雨水大滴砸下,落入土中,像是两军交战的鼓点,在双方耳中铮铮作响。

“落红,你从七星楼离开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不好吗?缺钱我可以给你。胡府如今树倒猢狲散,何必尽忠到这个地步?”护着个娇小姐北上做什么?就算去了,永宁侯府也未必敢得罪自己主上。这趟活,怎么看怎么吃力不讨好。

蒋珩默不吭声,不知是赞同徐校尉的说法还是不同意。

反正徐校尉现在是不想打,下雨天,暗夜,简直是为落红量身定做的动手环境。今日他手下跟来的兵只有两个小队,而且都是普通斥候,武艺不高。知道落红那通篇红色的战绩,真打起来胜算几近于零。

咂了咂嘴道:“只要你不为难我们,我可以报给主上,不计较你护着胡家余孽的罪名。如何?”

这次蒋珩动了,他说:“她不是余孽。”

话落,刀现。

蒋珩觉得既然徐校尉不会说别的消息,那么,趁早解决回去看着大小姐要紧,那般娇气的姑娘是需要他照顾的。

油纸伞应声落地,身体腾空而起,他旋身躲过袭来的刀剑,一刀直接对上了徐校尉。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徐校尉眼若铜铃,轮动自己的右臂,以攻为守化开他的攻击。

不过蒋珩出刀又狠又快,刀锋凌厉,一往无前,徐校尉根本招架不住。

很快,他一只手紧紧攥住徐校尉的甲胄,犹如铁钳一般难以撼动。旁人几番劈砍,没能阻拦他半分。

单手使力,青筋自手臂根根爆起,甲胄硬生生被他拽下。

徐校尉怒喊一声,回身劈砍。

他腕骨翻转,飞镖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直扎进徐校尉的膝盖。

在徐校尉跪下的同时,飞身当胸一脚,踢开了想要来搀扶的人。

场面诡异地停了下来,徐校尉怒瞪着人,心里清楚这是蒋珩在给他难堪,都能脱他的甲胄的人难道还不能直接杀了他?

不杀了他反而去他衣冠,让他下跪。

膝盖的伤处沾了雨水分外狼狈,亵衣上星星点点排布着污泥和雨水,他指着翩然而立的蒋珩气得说不出话。“你…”

“她不是余孽。”

蒋珩淡淡地说完,再次持刀而上,迅疾如风,挥手如电。血液混合着雨水潺潺流向山涧,冲刷着漫天的杀气。徐校尉带的人虽然是大安王朝的精兵,在他手下却仿若切瓜砍菜一般简单。

眨眼间,纵横天地只留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单手转刀,目光冷冽,一脚踩上徐校尉的脸,让其在泥水中呼吸,说过胡明心的人,只配肮脏着喘气。

然则徐校尉没有自己是肮脏的人觉悟,他在这般情景下大笑出声,语气满是讥讽。

“就因为我说了胡家那小杂种一句,你才如此羞辱我?原来江湖上第一杀手落红还是个痴情种,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

话未说完,刀起刀落。

他不喜欢胡家小杂种这个称号,也不喜欢徐校尉继续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折辱他和胡明心的琐碎之言,可惜,死人是说不出话的。所以,活着的时候该好好说话。

夜雨萧萧落下,他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压抑成一点一点擦拭刀刃的动作。有雨水的冲洗,血迹干干净净。

想着大小姐对今天做的阳春面和绵绵糕都不满意,估计会半夜起来找食,当下加快了速度,提前回去准备。

油纸伞被人轻柔地抱起,青年背影玉骨萧立,消失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