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恩情

马背上的少年因惯性向后扬起身子,在惊慌失措中喊叫出声。

他下意识想拉住单边缰绳,勒停惊马。

季檀珠及时高声制止:“不可勒马!”

马被惊动后,仍在狂奔前行中,此地道路虽称得上开阔,然而因前些日子有暴雨倾盆,山间一些碎石土块被雨水冲刷下来,造成地面凹凸不平。

少年此时单侧施力,可能会失去平衡,继而坠马。

“那怎么办?”说着,少年想要松开缰绳。

季檀珠从刚才就注意到,这匹马并没有在受惊后尥蹶子甩开背上的少年,仅仅是向前狂奔。

她松了一口气,提醒他:“保持身体平衡,不要松开缰绳!你越害怕,它就越慌乱。先让他往前跑一段路,你听我指挥,不要紧张。”

季檀珠粗略望了一眼,发现前方并无障碍物,离开山脚,便是坦荡开阔的平地。

待马匹渐渐平复,消耗一阵体力后,季檀珠才接着说:“双手握绳,试着一手固定在马的后颈,另一手缓缓发力,同时身子往后倾斜。慢慢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切勿再次惊吓到它。”

少年一开始慌乱,在她的指挥下,竟也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试着用缰绳操纵□□的马。

跑了这么久,马匹逐渐从躁动中恢复平静,少年也在季檀珠的协助下渐渐找到了控马的方法。

两人找准时机勒马停驻,季檀珠翻身下马,过来查看情况。

少年骑的这匹棕红色骏马体型并不算大,比季檀珠的马还要矮小一些,但养得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

季檀珠摸了摸它的头,看到它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那双犹带慌乱不安的眼睛。

万物有灵,季檀珠想起宁闯和爱马的相处日常,低头凑近,悄声安抚它。

少顷,马蹄不再频繁踢踏,季檀珠才仰面看向惊魂未定的少年。

他大口喘着气,眼神比这匹漂亮的小马还无辜。

这张带着些青涩的脸庞,与那日洛京城外翩然躬身行礼的人影重合。

季檀珠一眼就认出,这是崔奉初。

“要下来走走吗?”季檀珠粲然一笑,冲他伸出手。

少年犹豫片刻,感觉头顶的太阳炽热无比,照清眼前这个胆识不凡的女郎面孔,也照得他面红耳赤。

汗水打湿了额头,崔奉初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脑子还没开始转动,手已经递了出去。

季檀珠拉他下马,甚至在他初落地,尚且站不稳时,单手扶了他一下。

崔奉初眼冒金星,与季檀珠站在一起时,才惊觉自己比对方还要高出半个头。

“女郎……啊,不对,是恩人。”

崔奉初后撤一步,忙双手作揖,低下头道:“在下崔奉初,博陵人氏。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他行礼时,屁股顶到马腿,季檀珠眼疾手快,拉过他至身侧,才免去他又一场祸端。

崔奉初的脸更红了,他不想在这位女郎面前丢脸,可人在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

汗滴滑入眼睛,刺痛到眼睛无法张开。

崔奉初挤眉弄眼,没一会儿,便眼眶通红。

季檀珠扑哧笑了,抽出身上的帕子,递到他脸前。

“我名季檀珠。崔郎君,幸会。”

崔奉初接过帕子,以袖掩面,擦掉了额上汗。

等他自觉面皮没有那般烫,脑子也清醒不少后,才长舒一口气,放下欲盖弥彰的衣袖,对季檀珠说:“救命之恩,奉初定以重金相酬。”

季檀珠闻言,有些失落。

她还以为这种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剧本,都应该以身相许呢。

果然,天上是不会平白掉漂亮老公的。

季檀珠打量着眼前已初长成的崔奉初,觉得他这副少年意气的模样也别有一番滋味。

不愧是引她入坑的男人。

季檀珠对自己的眼光再次加以肯定。

崔奉初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把目光投掷过来,静静观望。

起先,他还想控制自己,不去看那道视线。

可今日不知怎得,他刚想躲闪,又会被余光中的明眸皓齿所吸引。

每次都在成功边缘试探,每次都没能成功移开视线。

在她这种直白的端量中,崔奉初最终放弃抵抗,自暴自弃般与她对视。

这姓季的女郎却丝毫不受影响,连眼都未曾眨一下。

崔奉初浑身的血液都要拥堵在脸上,被炙热烈阳烤干。

他顿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深坑泥潭,越是挣扎,越难逃离。

“季……季娘子……”这股细弱到不足以传达他心中情绪的声音,未能抵达到季檀珠耳中。

崔奉初还没能挣扎着从这汪无形的泥沼脱身,就哐当一声,倒地不起。

季檀珠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

刚刚还好好站在这里的人,怎么会突然昏倒?

嘈杂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季檀珠蹲在崔奉初身旁,疯狂摇动他的身体,还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

“你别关键时刻掉链子!有人来了,你突然倒在这里,让我怎么和别人解释?”

不多时,就有人一个滑跪扑倒在崔奉初身旁。

“少爷——”

其音混厚,震天撼地,大有再引山崩石落的本事。

“少爷,你这么一去,我怎么和老爷交代啊!苍天啊!大地啊!我们少爷的命好苦!”

季檀珠身子向后仰,想远离这炸弹一般的哀嚎。

这人嗓门虽大,脑子却并不算糊涂,并未怀疑到季檀珠头上,连纠缠的话都不曾说出口,把力气全都花在干嚎上。

由于他十分卖力,终于把昏迷中的崔奉初喊醒了。

“吴鸣。”崔奉初声音微弱,连眼睛都没睁开。

他的手紧紧抓住吴鸣的臂膀,让他不得不停止哭号,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崔奉初身上。

“少爷!”吴鸣欣喜若狂,“你说,我在。”

崔奉初吊着自己一口气,硬撑着说:“别喊了,吵。”

说完最后一个字,崔奉初又昏了过去。

吴鸣见状,刚张开大嘴,就被及时跟上的另一名崔家随从捂住嘴。

“闭嘴,再这么喊下去,少爷迟早会被你喊聋。”

吴鸣甩开他的钳制,大嘴获得片刻自由:“陈默,你……”

这次,陈默没再捂嘴,而是迅速点了他几个穴位。

吴鸣张开嘴,只能做出口型,发不出来完整字音,连音量都变小了不少。

季檀珠辨认出吴鸣的口型,全是成串的脏话,他嘴皮飞速翻动,口中的话根本不带重复。

没有丝毫诧异,只有熟练到令人心疼的抗议,以及外人看来略带滑稽的哑剧表演。

这显然不是吴鸣第一次被陈默强行禁言。

陈默不理会吴鸣,转头对季檀珠道谢:“多谢您救下我家公子,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留下家宅住址,崔府必有重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有人代季檀珠拒绝。

季檀珠回首,看到雍容华贵的长公主,亲热叫她:“娘。”

随后,又对紧随长公主的男人喊道:“爹。”

长公主拉着她好一阵打量,见女儿安然无恙,终于解开紧锁的眉头,吐出卡在胸口的郁气。

紧接着,伸出纤纤食指,不轻不重戳了季檀珠额头一下:“你啊,非要自己骑马,这下好了,你这是非要让为娘的心从嗓子眼跳出来才甘心。”

季檀珠扁扁嘴,想用崔奉初为自己打掩护:“我才不是胡闹,你看,我刚刚可是在十万火急的险情中救了一个人。”

添油加醋的把自己的英雄事迹复述完,季檀珠拽着长公主的衣袖撒娇:“能不能看在我这么有勇有谋的份上,别让我整日在马车里呆着,人都要捂坏了。”

长公主不为所动:“我可不指望你逞能做英雄,旁人的生死我根本不在乎,你能在我身旁好好长大成人,才是头等大事。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在抵达安平前,你已经失去骑马的机会了。”

同时,她偏过脸,狠心不去看季檀珠楚楚可怜的神情。

季檀珠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靖安候。

靖安候惧内的名声响彻洛京,他直接转过身眺望远方,装作忙看大好景色的模样。

“你要是真想骑马,待我们在安平整顿好,便为你请个专门教导的师父,这样可还满意?”

说实话,季檀珠觉得自己不需要师父。

在已熟练掌握的技能上,她多少还是有些自负的。

更何况,季檀珠不喜欢上课,也不需要上课。

她想要的是风拂过面颊的清爽,以及完全由自己掌握前行方向和速度的快感。

季檀珠想不打招呼,直接拽过缰绳翻身上马,能跑多久跑多久。

一直在看风景的靖安候余光注意到她的动作,火速拦下季檀珠,单臂把她扛了起来,笑呵呵做老好人:“蛟蛟听话,咱不做让爹娘担心的事。等你身体好了,爹带你去草原和大漠,在那儿策马狂奔才痛快。”

季檀珠被塞到车厢里生闷气。

为了哄女儿,靖安候还翻出些玩具,说是她小时候的最爱。

季檀珠看着幼稚却保存完好的陈旧玩意儿,感动中又带着些无语。

她说:“爹,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儿了。”

靖安候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就算一百岁,也是爹娘的孩子。”

离近了看,细纹爬上他的眼角,和一道细细的、不易察觉的疤痕交错,有一种别样的沧桑和硬朗。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游历山河,我现在就想看大漠和草原。”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靖安候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犹豫。

季檀珠由此悟出一个道理:用嘴画饼的本事,真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