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风寒

原本无风无雨的阴郁天空,忽而电光乍起。

闪电照亮院中长跪不起的少年,把他瘦削的肩背、白净的肌肤照进季檀珠的眼中。

同样把他的脆弱和不堪都平直摆放在季檀珠面前。

碎雨再次从天而降。

不过须臾,天地之间先是沉闷的预警,接连一阵静寂沉默,随后便是贯耳雷音。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张不剩多少血色的脸轻微抬起,缓缓眨了几下眼睛后,才隔着细细的雨幕看清楚屋檐下的少女。

心跳随之发慌加快,有雨丝呛进鼻腔,流进喉管。

鲤奴不敢咳出来,忍着不适垂下头,脊背却越发直挺。

“原以为你今日不过来了。太后娘娘这会儿已经起身,正在里头抄写经文呢。”

禾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上前一步,催她进去。

“外头雨大,郡主快些进去吧。”

毋需多问,禾茹的态度,就是太后的意思。

季檀珠的目光没有再流连,几步便进了房。

外头风大,太后所处的屋内却是檀香袅袅,熏得人昏昏欲睡。

空气不再随风流动,耳边立刻静了下来。

季檀珠接过一旁宫女的墨,无声无息研磨了一会儿。

太后知晓她进来,却并未理睬,而是把手头未写完的这句话写圆满,这才放下笔,让她一旁坐着去。

“这几日迟迟不见晴,不是说好了,这般疾风骤雨的天气,不必再过来请安,若是淋坏了可怎么好?”

季檀珠叹了口气:“外祖母这是嫌我烦了,要打发檀珠回去呢。”

太后满脸慈爱,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身上滴雨未沾,这才放下心来。

“嘴里全是瞎话,除你之外,哀家可没把旁人养的这般娇纵任性。”

她的手轻轻揪了季檀珠脸颊软肉,不疼,可季檀珠还是扁扁嘴,顺势问她:“那院里的是谁?我瞧着,是个比我还小的孩子。”

太后面色不改,眼神飘走,语气淡漠:“卑劣低贱之人,蛟蛟不必管他。”

季檀珠早知道太后不喜鲤奴与鸿奴,却没想到太后这般抵触,丝毫不掩饰厌恶。

贵人喜怒不形于色,能说出这种话来,想必是恨毒厌极。

“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哪能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听人说,他已在那里跪了许久,外祖母心善,若是他真惹了外祖母不快,赶回去便是,眼不见心不烦。”

太后岿然不动,辨不出喜怒。

不拒绝,那就是有戏。

鲤奴再跪下去,定是要生一场病。

冷宫里缺衣少食的,更不会有人会为他请御医来瞧。

季檀珠在主线的时间点上,也不过刚来洛京几日,不知道鲤奴往后的境遇如何。

她心头一跳,担心鲤奴便这么无声无息死在宫中。

季檀珠知道他不过是游戏安排的一段程序,生死都是早已写尽的,可她做不到绝情。

最起码,在她力所能及之内能帮一把是一把。

季檀珠担心自己言语不慎,惹得太后不快,存了个档,留作后手,继续进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知外祖母并非有意晾着他,只是想考量一番他心胸气度。不过这事要是传出去,外头那些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倒不如把他赶回去,他若是有心,也该明白您的苦心,往后再谈报答。”

“他不克哀家,哀家就谢天谢地了。”

太后冷哼一声,不过还是唤了禾茹进来,下令:“让他回去吧。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有些事不是他该惦记的。”

见此事了结,季檀珠松了口气,又在这里陪着太后喝茶看书,消磨时光,许久才告辞。

外面的雨还未停歇,季檀珠望着灰蒙蒙的天,款步往自己的住处走。

在房中歇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那两个小宫女又开始廊下闲话。

季檀珠听得津津有味,听到一半,却闻一人压着嗓子咳了几声。

应当是这几日气温骤降,雨寒风急,因此感染了风寒。

季檀珠让房中倒茶添水的宫女停下手中活:“你去御医那里,抓几副治疗风寒的药给穗语。她今日也不必当值,养好了病再来。”

宫女得令,正要出去,季檀珠突然想起一个法子:“慢着,你叫上弦言一起去,多拿几副药回来,若是再有感染风寒的,让她们一并领些回去。”

宫中虽有专门给宫人看病问诊的御医,不过宫中人多,看病抓药需拿银子打点。

很多月例微薄,且无赏钱周转的宫人多数选择硬扛过去。

那宫女喜笑颜开,直说郡主心善。

季檀珠微微一笑,待她拿回药后,便吩咐她放在平日里给她熬药的庑房即可。

这宫女也是个实诚人,季檀珠等夜半雨停时分,溜到庑房,看到堆在那儿的药,随手拿了几副,问过系统,确认这药是治疗风寒,就算误喝也喝不不出毛病后,揣在怀里就翻墙而出。

月朗风清,万里无云,深蓝的天空中只有一轮辉月。

她现在对翻胤瑞宫的墙十分熟练,来这里和回自己家一样。

没有刻意打招呼,季檀珠还和前几次一样,踹开门,大剌剌喊了一句:“鲤奴,鸿奴,睡了吗?没睡快过来迎接我,睡了也睁眼过来。”

她自雨后便没有来过胤瑞宫,不知道这里竟然还漏雨。

季檀珠不设防,一脚踩下去,溅了满身泥水。

就在季檀珠以为今日他们已经睡下,准备去寝殿敲门时,黑暗中,有一盏灯渐渐亮起。

鲤奴咳嗽着,叫停季檀珠雀跃的脚步。

“别过来。”

季檀珠有点委屈:“怎么了?不欢迎我啊,我偏过来。”

面对鸿奴时,季檀珠总想到日后的沈有融,往往会有些矜持和不好意思,生怕影响了自己往后的攻略,但她在逗鲤奴这方面向来得心应手。

每每和鲤奴斗嘴唱反调,都能把鲤奴气得说不出话。

鲤奴这次一反常态,厉声喝道:“别过来。”

说完,压抑不住捂着嘴咳了起来。

“我身上有病气,不想传染给你。”鲤奴说道。

季檀珠本就没和他计较,她站在门口说:“正好,我带了治疗风寒的药过来。你若不方便见我,我这就走。”

这副身子本就全凭系统吊着,季檀珠也不想折腾自己。

既然人还没死,她就没必要留下来了。

先前在太后那处与他匆匆一见,场面不算愉快,她没有提起此事,也不追问他所求何事。

非要求到太后面前的事,哪是她能随口应答帮忙的。

再者,鲤奴这孩子要强,面皮还薄,季檀珠怕伤他自尊,不愿多问。

鲤奴突然在季檀珠转身之际喊她:“郡主!”

她闻声驻足,往身后看去。

“怎么突然和姐姐这么生分啊,姐姐可不允许你这么喊。”季檀珠邪笑着,摆出一副流氓姿态。

若是往常,鲤奴早就被她恶心到面红耳赤,这会儿却咬紧牙关,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季檀珠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在原地,后知后觉要去扶他。

鲤奴却说:“郡主不必可怜鲤奴,鲤奴知道,求人便要有求人的姿态。”

季檀珠知道他性子倔,若不是火烧眉毛,也不会三番两次放低姿态求到人前,她叹口气说:“你有话好好说。”

鲤奴说:“鸿奴病重,他先天有疾,经不起在这冷宫里生扛硬拖,求郡主可怜,给他一条活路,我愿为郡主肝脑涂地,来世结草衔环,今生当牛做马,任凭郡主差遣。”

离得远,光线幽暗。

季檀珠虽看不清鲤奴的神色,却也能想象到他此刻通红的眼眶。

他自己也正在病中,却没想过先寻个法子为自己治病,反倒是为着鸿奴找遍门路。

季檀珠觉得他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此时连个郡主的封赏都没拿到,只有个虚名挂着。

要让她带着鸿奴离开冷宫,除非她现在穿成太后或皇帝,才敢顶着另一方的压力收养这两兄弟。

季檀珠打开许久没用上的系统,问:“能不能让我做太后或者皇帝。”

骚扰几次,发现系统始终回复:人工客服暂未上线,请稍后。

季檀珠痛骂系统一阵,才关掉页面,对即将绝望的鲤奴说:“我没有那只手遮天的本事。”

鲤奴知道她大概是拒绝了自己,也知道这事情确实她一人能做成。

他只是没有办法了,才会口不择言。

“不过,我可以为鸿奴带些药,先稳住病情,然后咱们再找别的法子救他。”

鲤奴垂下的脑袋猛地抬起,他眼中闪着亮光,和着泪流下来。

稍缓一阵,他哽咽着说:“多谢郡主。”

季檀珠想开些玩笑,就说:“这么客气干嘛,做牛做马我不需要,你要是真想报恩,就以身相许吧。”

鲤奴站起来,抹掉眼泪,说:“想得美。”

季檀珠见他有力气回怼自己,心里舒坦了点。

她问了些鸿奴的病症,又嘱咐鲤奴尽快煎药服下,等她的好消息。

第二日一大早,季檀珠便说自己身体不适,让人请御医过来,还特意把所有人都挥退,要迂回询问御医一些问题。

原话是:“我有一个远在宫外的朋友,身患重病。”

本以为需要费一番口舌,季檀珠茶水都准备好了,没想到这个赵御医还算上道,根据她的话,细想片刻后回答。

“这病确实棘手,医书中确有记载,但我没见到病患,不好妄言诊断。”

季檀珠有些失落:“这样啊……”

赵御医话锋一转:“郡主莫急,我这里确实有个减缓痛苦的药方,您可以拿去试试。”

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峰回路转,季檀珠就这么拿到了缓解鸿奴病情的药方。

她当日便拿了几副药,在夜里溜出长宁宫。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季檀珠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哼着小调进了胤瑞宫。

她欢欣难抑,进门就喊:“鸿奴,快出来迎接姑奶奶。”

待这位凯旋归来的姑奶奶看清屋内形势,笑容迅速消失。

禾茹站在殿内,见到季檀珠后没有丝毫惊讶,反倒气定神闲道:“更深露重,郡主怎么不多披件衣裳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