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前行。
玉胭接过药。
心中好似生起种难以言状的痒意,说不清,道不明。
余下心跳慢慢变快。
这种感觉古怪极了,玉胭偏过头,动作有几分僵硬地取出药丸,再缓慢吞下。
好在,在她往窗外看了许多眼后,这种情绪,渐渐又消退下去。
玉胭忽而想到,楚存阙总是为旁人考虑,他总是考虑得这样细致。
他即将前往临州,可曾为自己考虑周全了?
临州除了山匪横行外,还有暴民行凶。
玉胭还担心上回背后那些要害楚存阙的人不曾得手,会借这次机会卷土重来。
多的计谋,玉胭考虑不到,她能想到的,就是楚存阙像上次那样,多带人手。
玉胭放下勺子,抬头看去。
话出口,说了不到一半,却见楚存阙垂眸看向她,眸色深深。
他没开口。
但这一眼里意味太多,玉胭隐隐约约能明白楚存阙的意思。
话堵在喉口,最终又落回腹中。
人这一辈子,许多事,不能只靠旁人、只靠权势。
权势让楚存阙得到助力,权势让楚存阙得到可以带很多人手的机会。
可人会有失势的那一日。
会有身边孤单只剩自己一人的那一日。
到那时,他只能靠自己。
若畏手畏脚,只有人手够多才敢剿匪,非楚存阙作风,若他连剿匪之事也处理不好,他日后,也绝登不上帝位。
也不是人多就一定能诸事顺利。
就如上回。
明面上看,楚存阙赢了那一场。
实际上,形势却不如上辈子明朗。上辈子最后虽不了了之,可陛下也曾大发雷霆地下旨去查,立下赫赫战功的重臣遇刺命悬一线,若不查,定会失了民心,寒了朝中臣子的心。
而这辈子,楚存阙没有重伤。
没有重伤,刺杀的事,便也好像一块落入水底的石头,难以打捞,无人在意。
玉胭恍惚意识到,从前她错了。
她以为楚存阙是天子近臣,深得陛下宠信,到头来,好像并不是。
若宠信,岂会不了了之;若宠信,岂会不闻不问;若宠信,楚存阙何苦起兵。
这背后,也许还隐藏了许多许多玉胭不知道的东西。
玉胭抿了抿唇,再抬眸看去时。
楚存阙阖眼靠在车沿,车外叫卖声不止,他却好似与喧嚣隔绝开一般,周身只余寂寥。
楚存阙,好像习惯孤单。
玉胭没再多问。
回府前,玉胭将面前几碗酥山都吃了。
末了,还吃了一颗楚存阙给的药。
到府里是,玉胭才庆幸,没有将酥山留回府中吃——
她阿耶来了。
应是前后脚到的,玉胭下马车,就瞧见玉相望着府前那几盏新灯笼发愣。玉相见她跟楚存阙一起回府,审视地凝了玉胭几眼。
玉相来将军府,找的通常是楚存阙。
但若瞧见玉胭什么事做得不对,一样会开口提点。
虽知道楚存阙沉默寡言,不是背后告黑状的性子,但玉胭仍是下意识瞥了楚存阙一眼。
偏楚存阙还朝她点了点头,似猜中她心中所想。
玉胭耳尖热了热,飞快别开脸。
好在玉相不曾注意这点插曲,他手里拿着几本书,玉胭眼尖瞧见,是几本兵书。
还想看清,玉相已经转过身,同楚存阙往书房内走去。
玉相与楚存阙聊了什么,玉胭无从得知。
玉相只在离开时,语重心长叮嘱玉胭,要玉胭在楚存阙离京时多对府中事务用些心思。
**
之后几日,在楚存阙离京前,玉胭日日都去练武场。
楚存阙不止教她用箭,还教她用匕首。
一眨眼,就到了楚存阙离京之日。
玉胭一早去了青竹院,给楚存阙送行。
先前玉胭在楚存阙箱子里瞧见破掉的护膝,这几日闲暇时,她给楚存阙做了一对新护膝。
紧赶慢赶,好在昨晚终于做好了。
眼下天蒙蒙亮,黑夜的沉夹杂起几丝青色天光,抬头看去,依稀能够窥见弯弯月影。
露珠挂在枝丫上,空中漫润着清冷气息。
青竹院已是灯火通明。
楚存阙几个属下都候在门外,林宣也在。
知他们准备出发,玉胭也不欲耽误他们时辰,速将护膝给了楚存阙。
不多久,楚存阙一行人便出发了。
玉胭站在府门外,目送他们离开。
天空泛起白,太阳自东方升起。
楚存阙知道玉胭始终站在府外,他垂下眸,藏在外袍下的平安符,似有些灼热。
眼眸中,雍京景致奔逝而去。
昨夜,他做了场梦。
那梦不是什么好梦。
同样是离京。
不一样的是,梦里,他与玉胭已经和离,可不知为何,即便和离,他依旧暗中命人保护玉胭。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他的人、连同玉家的人都被支走。
玉胭被流寇掳走。
得到消息时,楚存阙还在南下的路上。
几乎想也没想,楚存阙立即调头回雍京。
可还是晚了一步。
梦里,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模糊不清,楚存阙想要探寻、想要看清时,眼前就如同蒙上层薄雾。
唯独看见玉胭后的梦境异常清晰。
玉胭被流寇关在废弃寺庙里,她身上那件初秋穿的衣裳被鞭子划破,旧伤血迹干涸,新伤流血不止。流寇用绳索将她捆在木柱上,他到时,已奄奄一息。
楚存阙不记得梦里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是他杀红了眼。
他一路杀到玉胭跟前,从柱上救下玉胭。
楚存阙感受不到梦中情绪,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玉胭很轻,她轻飘飘的,像一只被捏碎翅膀的蝴蝶。
再往下看去,伤口触目惊心,衣裙完好的部分被血染红,绳索勒出的痕迹久久未散。
似乎察觉到被救,玉胭用力地撑开眼皮。
她说不出话,苍白的唇瓣已经干涸,她张嘴,可说出口的,是嘶哑微弱的呜咽。
他抱着她疾步离开,林宣就在后面,找林宣就能给她医治。
可终归,晚了一步。
玉胭死了。
就在林宣与楚存阙迎面相见,仅仅只有三步时。
玉胭死在楚存阙怀中,她抓着楚存阙的衣摆渐渐松开、滑落,而唇角保持着轻轻扯起的弧度,仿佛很高兴,很高兴他来救她。
从梦中醒来,楚存阙确实,久久未能释怀。
只要回想起梦中玉胭失去生机的模样,楚存阙胸口便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闷得喘不过气。
楚存阙不信神佛,也不信梦境是预兆之说。
他无数遍告诉自己,是梦,只是梦,他也知他不过离开雍京几日,以如今局势,玉胭留在京都,不会有问题,可依旧不安。
直到重新安排好玉胭身边的暗卫,才勉强得到喘息之机。
他垂了垂眸,回头看去,已经看不见少女身影。
此次山匪在临州一带横行,快马加鞭,两日到达。
楚存阙想,最多十日,最多十日就能赶回雍京。
而玉胭在将军府中,按照楚存阙教她的法子,在稻草人身上练刀法。稻草人还是前几日楚存阙命人给她搬来用的。
楚存阙教她的刀法,大多是用巧劲儿,不算费力。
前几日下午都在练武场,去铺子的时间便少了,虽然玉胭吩咐人不时去铺子里瞧瞧,但她总也不能再像上辈子一样置之不理。
下午玉胭从铺子里离开时,天边下起暴雨。
夏日的天是这样,暴雨说来就来,可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雨下,马车不好再前行,玉胭瞧见近处有家酒楼,于是叫车夫将马车停在酒楼附近,正好快到晚膳的时辰了,可以在酒楼中用晚膳。
可玉胭不曾料到的是,她撑着伞,刚下马车,十步外,另一俩马车驶来。那马车比玉胭乘坐的马车大得多,檐角挂着风铃香花,透过白色纱幔,能窥见车内绰约人影。
玉胭起先想,酒楼宽敞,应也是来酒楼避雨的。
直到玉胭走到酒楼屋檐下,正要进酒楼时,那辆马车停下。
车上人道:“娘子留步。”
玉胭回身看去,一女子站在车前,看穿衣打扮,是侍女。
玉胭大致猜到来人是谁。
身旁,素月困惑地问:“你是?”
侍女并不理会素月,朝玉胭福了福身:“我家娘子想见你一面。”
玉胭颔首。
那侍女拨开车帘,撑开伞,里头女子缓步而出。
有纱幔隔开时,玉胭看不真切,这会儿才知,车里有两人。一人是前几日方才见过的林瑜妹妹林月彤,另一人则是太子妃姜幼清。
玉胭正要行礼,姜幼清摆摆手:“无需多礼,不若一道进酒楼里坐坐。”
以太子妃这样的身份,进酒楼,去的地方自是酒楼最好的位置。
入座后,姜幼清道:“不必拘礼,就当是自家姊妹。”
一旁的林月彤在姜幼清跟前,竟也分外安分。
玉胭轻轻捏了下手指。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与太子妃正面相对。
与夜里来找楚存阙时的模样很不一样,此时姜幼清面上挂着温婉的笑,显得平易近人。
虽来往不多,但因楚存阙,玉胭心中对姜幼清也有几分好感。
姜幼清先是与玉胭闲话了会儿家常。
后才问:“听闻将军已离了京?”
到这时,玉胭难免心生怪异。
从前不曾多想,到这时,从前种种都自心头冒出。
楚存阙细致,玉胭与他待在一起时,常常觉得,好想任何一丁点的细节,都瞒不过楚存阙的眼睛,他总会默默在背后为人考虑好一切。而以楚存阙的细心,若与姜幼清两情相悦,姜幼清不该两回被拦在门外。
如今姜幼清又似是而非问起楚存阙下落。
心中这般想,面上还是应:“是。”
也许,楚存阙与姜幼清之间的关系,是玉胭误会。
姜幼清抿了口茶水,捏着丝帕,轻轻擦拭掉唇畔水痕:“你一人留在京中,倒也孤单。”
玉胭:“父母兄长尚在京中,有他们在,不算孤单。”
窗外大雨泼盆,雨点砸在檐下发出淅沥声响。
林月彤坐不住,有些想开口。
然姜幼清时不时提醒地看她一眼,林月彤终是按捺下去。
姜幼清道:“夏日京中炎热,再过不多久,圣人会下旨前往行宫避暑。届时你父母也会同去,你可要跟去?”
姜幼清浅笑道:“你跟去,咱们也能作伴。”
圣人夏日会前往行宫避暑的事,玉胭知道。
夏日最炎热的两月里,圣人会在行宫处理政务,不少朝中臣子都要同去。在行宫外,有官员们置办的宅子。
玉胭从前也曾与父母同去。
避暑行宫四面环山,从山涧流下的泉水环绕行宫,即使不用冰也比雍京城内凉爽许多。
玉胭摇头:“还不知去不去。”
她不知楚存阙届时是会回雍京,还是会去避暑行宫。
姜幼清含笑地点头。
事实上,姜幼清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她掐着掌心。
实在不明白。
玉胭明明对楚存阙那么厌恶,怎么忽然就变了。
楚存阙日日带玉胭进左卫府,这不是秘密。楚存阙足够冷漠,更少有与外人交心,况他也并非什么宽宏大量之人,玉胭从前那般冷眼待他,他竟半点不厌玉胭?
只消玉胭对他释放丁点的好,他就会上赶着对玉胭好么?
是,楚存阙对玉胭的好,看在姜幼清眼中,便是讨好。
姜幼清以为那把袖箭就已经是楚存阙能为旁人做的极限,可他还亲自教了玉胭刀法箭术。
今日街头遇见玉胭,也非是凑巧。
这几月来,玉胭分出不少心神在她那几间铺子上,稍稍打听,便能知道。姜幼清刻意等在此处,就是想看看,想看玉胭身上有什么独特之处。
然玉胭方才说她也不知是否要去行宫。
又叫姜幼清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这是否说明,楚存阙前往临州前,不曾将他的打算告诉玉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