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宣撑着伞从门外跑进来,蹬蹬地踩在雨地里,水花飞溅。
清脆雨声下,更衬得楚存阙声音清淡:“快入夏了,蛇虫出没更多,在院中洒些防蛇鼠的药,能防止蛇虫爬进屋内,将药粉装入随身荷包,即便出行在外,也能避免蛇鼠靠近。”
他考虑得太周到,以至于玉胭都有些发愣。
分明是玉胭想报恩、想对楚存阙好,可她还没做什么,如今却又欠下了楚存阙许多恩情。
玉胭想起上辈子,阿耶曾说,楚存阙很孤独。
正是因为孤独,所以旁人对他的每一份好,他都会紧紧记住。
她不明白的是,楚存阙身居高位,敬佩敬仰他的人无数,他为何还会觉得孤独?
少女神色莫名。
仿佛回到楚存阙回京的第一日,少女眼中夹着不解、怜悯,还有探究。
是不解他为何要送防蛇鼠的药?
蛇鼠藏身隐蔽,即便将军府每年分有人手负责清除蛇鼠,然仍会有漏网之鱼。数目虽少,却并非全然消除隐患。
还有……
楚存阙又做那场梦了。
那场玉胭被关押的梦。
他反反复复做同一场梦,梦见次数太多,偶尔恍惚时,楚存阙甚至会误把梦境当真。
前几夜,楚存阙梦到了这场梦的后来。
梦里,刑部抓玉胭,是想借机打压玉相。楚存阙醒后,带回玉胭,彻查此事,其实梦中许多事都不算清晰,然他翻阅刑部审讯记录时的场面却历历在目,宣纸上一笔一划,映在脑海里般。
宣纸上写,曾捉来蛇虫鼠兽放往关押玉胭的屋子里。
楚存阙也告诉自己。
只是场梦,当不得真。
许是受那日春狩影响,梦醒却始终有些耿耿于怀。
驱蛇鼠的药,前几日楚存阙便开始着手准备,然事务缠身,脱不开身。
跟前,林宣递过药瓶,“给。”
楚存阙不知玉胭有上辈子的记忆认得林宣,向玉胭介绍:“林宣。”
玉胭弯起眼睛同林宣打招呼。
林宣回礼:“夫人。”
上辈子,玉胭跟林宣关系不好,林宣爱憎分明,极其护短,玉胭给楚存阙熬药的那段日子,见得最多的就是林宣的冷脸。
玉胭抬头看了眼天色,她道:“快到午间了,不若在这儿用完午膳再走。”
林宣自是应好,甩了甩袖摆,要往屋内走。
若不被他讨厌,他也是极好相处的。
玉胭顺口问:“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做。”
说完玉胭才发觉,楚存阙一直未有动作。
他轻乜了林宣一眼,道:“我还需进宫复命,便不多留。”
林宣与玉胭面面相觑了会儿,等到楚存阙快离开院子了,林宣才后知后觉跟上。
从某种程度,玉胭跟林宣有些相似。
譬如玉胭也是后知后觉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兴国寺求的平安符忘给楚存阙了!
**
玉胭还是要往青竹院跑一趟。
她也可以将平安符交给李伯,要李伯代为转交,但平安符这样的东西,玉胭总觉得若假手他人,显得不够诚心。
玉胭也知楚存阙进了宫,一时半刻回不来。
她没有急着去找楚存阙院中等候,她名下还有几家铺子的账目没查,下午去查,先前查账都有玉府张伯在一旁守着,今日玉胭自己去,也算是检验这些日的成果。
想起蛇鼠,玉胭确实有些发怵,是以出府前,按照楚存阙所说将药粉用布包好放进随身携带的荷包里。
玉胭先去的,是间布帛铺,不算大,铺子开在西市一小角落里,门可罗雀,铺里陈列的布匹也不多。
查账乏味,玉胭要素月不必候着,让她自己上街闲逛。
玉胭同掌柜说好,下回铺里再要买新布,需先知会她一声。
看完账册,玉胭在铺子里四处逛了逛。
上回玉胭在成衣铺给楚存阙定做的衣裳没做成,若铺子里有合适的料子,玉胭想重新再给他做一身。
可不仔细看时,周围挂的布料还能入眼,一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布料上堆砌的繁复花纹。这些布料,平日是入不了玉胭的眼的。
铺子管事在一旁解释:“铺子里旧货堆积,卖不出去,久而久之,咱们也不买新货了,日日卖这些旧货,能卖出一样是一样。”
玉胭抿了抿唇,从荷包里取出几张银票:“明日便购置些新货,余的,便算赏你的。”
管事连忙接过。
玉胭与管事定好,置办的新布料,都需先由玉胭过目。
这间铺子在上辈子平平淡淡,没有多少进账,但也没有亏空,比起另两家铺子,这间,竟还称得上省心。
马车停在铺子外,玉胭等素月回来,便去了银楼。
再过些时日,是成华公主生辰,玉胭打算去挑套头面送给她。
百鸟楼,雍京城最大的银楼,全雍京最好的银饰,就在这里了。
百鸟楼有三层,一楼卖些细碎的小配件,二楼成套的首饰居多,三楼则有雅间,掌柜将银饰送进雅间,客人便可直接挑选。
银楼掌柜见是玉胭来,连给玉胭带路。
玉胭打先在一楼逛了逛,挑中枚银牌吊坠,倒不是给公主的,玉胭觉着银牌上雕刻的纹路很衬楚存阙,她包下银牌,打算与平安符一起送给楚存阙。
临着要上二楼时,玉胭忽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几眼。
不知为何,玉胭竟有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可回头看去,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
掌柜问:“怎么了?”
玉胭摇头:“没事。”
等上了楼,玉胭挑中一样头面,才知并不是错觉。
玉胭正要开口叫掌柜将跟前那套拿出来瞧瞧,谁知一鞭子甩在玉胭跟前。
“这套我要了。”怒气冲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月彤,林瑜的妹妹。
有一瞬,玉胭会恍惚地以为她回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林瑜身为玉胭的主审,给玉胭吃了不少苦头,玉胭离开刑部后不多久,他就被革了职。是玉相的手笔。
为此,林月彤怀恨在心,数次给玉胭添堵。
但如今,什么都没有发生,林月彤为何会像上辈子那样?
掌柜为难道:“这……”
他犹豫地看向玉胭。
林月彤的性子与林瑜有相似之处,都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不同的是,林瑜手段阴狠、行事迂回,林月彤则摆在明面上:“怎么,楚夫人也看中了?”
楚夫人三字咬得格外重。
玉胭淡淡点了下头。
并不理会林月彤。
又是一鞭子砸在玉胭脚畔。
素月急急护在玉胭身边:“娘子!”
玉胭拍了拍素月,让素月靠后站去。
玉胭问:“不知娘子这是何意?”
林月彤脸上怒气更重:“你装不知?”
林月彤:“楚存阙昨日参我阿兄,害我阿兄被停职!你说你不知?”
玉胭确实不知。
可以楚存阙的性子,不会无缘无故没来由地参人,除非林瑜确实做了错事。
林月彤愤愤不平:“只因春狩时他放了条蛇。”
“春狩捕到猎物,不想要,再放归山林,不过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因这条蛇恰好遇见你、吓着你,我阿兄就该被停职么?”
听她说完,玉胭理清来龙去脉。
对那黑蛇,玉胭记忆犹新。
然玉胭未曾将那黑蛇往旁人身上想,当时,玉胭只当是她运气不好,遇见黑蛇。
竟是林瑜放的么?
玉胭冷不丁想起,那日遇见林瑜时,林瑜离开前最后的那个眼神。
林月彤声音越发大了,似还因玉胭的走神而不满:“楚家,便是这般行事的么?”
玉胭听见楚家,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意识到外人眼中,她已被划入楚家之列。
玉胭道:“将军行事,定有他的道理。”
见玉胭丝毫不为她所动,林月彤脸上怒意更甚,她转过身,朝掌柜道:“包起来!”
掌柜仍是看向玉胭。
两方都不可得罪,但两相比较,玉胭的父亲为百官之首,夫君是天子宠臣,而林月彤,兄长被停了职,孰轻孰重,掌柜心中略有分明。
玉胭微笑道:“给她包起来。”
掌柜连连应好。
倒是林月彤愣住,她是想挫玉胭的锐气,然而她想象里,这事不该这样平淡揭过。
玉胭太平静。
平静到林月彤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玉胭甚至问她:“还有事么?”
温和到令人莫名心虚,脑子还没反应,身体先做出反应——林月彤摇了摇头。
玉胭颔首:“素月,咱们下楼。”
林月彤吃软不吃硬,上辈子,与林月彤打的交道多了,玉胭也就清楚了,越理会她,她越会倔。
林月彤本性并不坏,上辈子的后来,林月彤再遇玉胭,还曾同玉胭为昔年冲动之事道歉。
眼下,玉胭更关心的是,楚存阙暗中调查了春狩之事么?
回到将军府,玉胭便去了青竹院。
院里,李伯正与几个下人在屋里清理杂物。
“都是陈年旧物,放在箱子里,许多年未曾拿出来,今年将军打开箱子时,见里头生了霉,叫我们清扫一番。”李伯抱着箱子从内厅走出来:“这几日雨下个不停,先清理一遍,等改日出太阳了,再拿出去晒晒。”
玉胭闲来无事,帮着清理。
楚存阙的东西,算不得多。箱子里放的,大多是书本、楚存阙如今已穿不上了的旧衣,少数则是诸如木偶、陶瓷娃娃之类的。
其中一个陶瓷娃娃,玉胭还记得。
那是楚存阙在玉家过的第一个新年,那时候,玉胭好像还没有讨厌上楚存阙。
除夕前夜,玉衡带着他们上街。
那几日,京中解了宵禁,夜里想玩多久便可以玩多久,街头人声鼎沸,卖糖人的、卖面具的、卖灯笼的,应有尽有。
玉胭当时年岁还小,见到喜欢的东西便要买,玉衡也惯着她,不管她要什么,都给她买。
出府时三人手中空空荡荡,回府时只剩玉胭一人手上空空荡荡。
玉衡就连脖子上都挂着玉胭买的小玩意儿,而楚存阙冷着小脸,也提满了东西。
这陶瓷娃娃,是玉胭给楚存阙的。
玉胭那日累坏了,回府沐浴完就歇下了,第二日清晨,母亲找上她,问她与两位兄长都去了哪儿,玩了些什么。
后来母亲说,两位兄长带她玩,帮她大包小包拎东西,她理应向两位兄长道谢。
玉胭从她的一堆新玩意儿里,挑了一只陶瓷娃娃送给楚存阙,挑了一只狐狸面具送给玉衡。
时过境迁,年幼时的许多事,都已记不清了,玉胭不记得她将娃娃送给楚存阙时说了些什么,但还记得,娃娃穿着黑衣,眼角一滴泪痣,手里捧着寓意事事如意的柿子。
见玉胭拿着陶瓷娃娃走神,李伯擦拭着箱子上的灰尘,说道:“将军从前,很喜欢这只娃娃。只是后来有一日,他将它锁进了箱子里。”
玉胭垂眸。
手里,陶瓷娃娃不知人们情绪,始终咧嘴大笑。
她知道,也许是从她讨厌上楚存阙、在楚存阙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一刻起,这只陶瓷娃娃就被收进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