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留楚存阙在宫中用过午膳,又与他闲话家常,见天色不早,这才放人。
回府途中,已有随从向楚存阙回禀玉胭之事。
楚存阙略微颔首,以示知情,此事无关紧要,他自也不曾多想。
叛党虽已被镇压,但此事盘根错节、牵涉众多,仅是打赢了仗,还不够,圣人要的,是将背后参与之人连根拔起。
一路走来,楚存阙多是思索此事。
他心中已有推定,然要让背后参与者露出马脚,还需周密筹谋。
等回到院中,李伯迎上前时,楚存阙思绪戛然而止,想起随从所说——
玉胭在他院中。
楚存阙眉心微不可察一皱。
再抬眸,少女已然出现在眼前。
玉胭厌恶他,楚存阙一直都知道。
片刻后,玉胭行至跟前,轻声唤他:“将军。”
少女声音清浅温软,似藏了蜜糖般,许多年来,仿佛都不曾变过,只是玉胭在他面前,从未用过这般语气。
楚存阙下意识低眸看去。
玉胭堪堪停在与他三步远的位置,似乎想继续往前走,又心有顾虑般止住脚步。恰在他低眸那瞬,玉胭也抬起眸来,发髻上那支海棠步摇往后晃去。
雨虽停了,四处却还泛着潮意,玉胭望向他,藏着笑意的眸间仿佛也氤氲星点水雾般,宛若春日朝霞。
明媚灿烂到令人陌生。
玉胭的声音再度传来:“厨房备好了菜,将军连日奔波,一定累了,先用膳,用过膳便好生歇着。”玉胭低下头,双手缠绕在一起,时不时扣动拇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生涩与忐忑溢于言表。
楚存阙目光审视地落在玉胭身上,须臾,他收回目光,略微颔首,往屋内行去。
约莫走了三两步,见玉胭愣在原处,楚存阙步伐轻顿:“跟上。”
纵使先前在屋里时将见到楚存阙后的事想得头头是道,然等真的见到楚存阙,玉胭心中又开始七上八下。
有点儿不习惯,依然有点儿害怕楚存阙,她也在不安地想,楚存阙会不会根本不理她、楚存阙会不会觉着她打搅到他了?
玉胭到底也是被娇养长大的,心气高,若楚存阙不理会她,她自也会觉着低落难堪。
当楚存阙往前走时,玉胭双手不自觉用力收紧,指节处都泛起白来。
她忽然明白。
离了玉家对楚存阙的养育之恩,楚存阙或许很讨厌她。
脑中混乱想着,冷不丁,听得楚存阙声音从背后传来。
玉胭脊背僵直了瞬,反应过来后,侧身往后看去。
楚存阙正凝望她,眉头微微拧起,似因她的停顿而疑惑,却也透出几分干净冷冽,他叫她跟上。
玉胭有些羞赧。
楚存阙不像她所想那样没有理会她,只是她不曾注意到,而她还因此差点误会楚存阙。
玉胭忙应了两声,拎拎裙摆,跟上楚存阙脚步。
先前与楚存阙迎面撞见时,玉胭没来得及多看,走在楚存阙身后了,这才悄悄打量他。
楚存阙身形颀长高大,一袭黑袍,乌发以玉冠冠起,他连日奔波,虽有疲惫,周身的凌厉却仍难以叫人忽视。
这是玉胭从前所惧怕的。
饶是现在,即使楚存阙多次相救,可玉胭与他也并不算相熟。
片刻,玉胭已与楚存阙一前一后踏入正厅。
屋内菜已上齐了,楚存阙不喜奢靡,玉胭也不喜挥霍,是以桌上的菜并不多。
这些菜,都是玉胭吩咐做的,李伯说楚存阙没有特别的偏好,玉胭便让厨房做了几样拿手菜。
楚存阙寡言少语,玉胭有心没话找话,却实在找不到机会。
一顿饭下来,相顾无言,玉胭如坐针毡。
直到饭后,素月请的成衣铺裁衣匠来了,原本是约好要成衣铺裁衣匠白日来的,然楚存阙进宫去了,玉胭也不好耽误成衣铺生意,便将时间改到了入夜后。
此刻楚存阙将将起身,正要到书房去。
李伯引着裁衣匠进屋,“这是夫人知晓将军今日回府后,特去成衣铺请的,说要给将军裁制新衣。”
裁衣匠背着木箱上前,一一拱手行礼。
给楚存阙裁衣,算是玉胭向他示好报恩的第一次尝试,是以玉胭不觉也有些期许。
她偏头看去。
屋内灯火通明,楚存阙长身立于灯下,他神色始终淡淡,好像自傍晚见到他起,他的神态便少有变化,就似冬日最凛冽的寒风。
玉胭揉了揉手指,楚存阙,他应当不会拒绝吧?
然而就如一盆冷水泼下来,下一刻,楚存阙道:“不必。”
一时间,裁衣匠愣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询问的目光频频落到玉胭身上。
玉胭的期许落了空,想说点什么,却又迟迟开不了口。
最后,是楚存阙先开的口:“我们聊聊。”
他掀开眼眸,狭长凤眸如同曜石般漆黑,更显凉薄冷淡。
正厅内下人退去,玉胭盯着脚尖,盯着烛光下被拉得极长极长的影子,压迫感无形笼罩。
楚存阙是不是不喜欢她叫成衣铺的人来。
又或者,是他觉得她今日变化太大、很古怪。
窗外开始下雨了,雨滴砸在屋檐上,滴答滴答,似要敲进人心底。
玉胭察觉到楚存阙目光落在她发顶。
男声冷漠:“若是有求于我,你不必如此。”
玉胭愣愣抬头。
原来他是以为,她有事相求?
楚存阙确实是这般想的。
人有变化,便有缘由。
玉胭犟,她认准的事,旁人轻易无法让她更改,只有为了她所在乎的人、事才会低头。
雍京城里,玉胭在乎的,也只玉家人,而半月前,玉胭的父亲领旨前往江南一带巡盐。
巡盐一事事关重大,注定艰难,许是忧心父亲,她这才寻到他跟前。
不。
玉胭知她阿耶手段,这些年,朝中明争暗斗,她阿耶依旧能稳坐高位,巡盐一事,于他游刃有余。
况,玉胭兄长尚在雍京,她不会因此求来。
是为和离一事而来?
楚存阙神色微暗。
成婚之日,他允诺过玉胭,两年后,他会同她和离。她阿耶应也与她分辨过其中利害。
不等他继续说,玉胭已经道:“没有,我不是有事求你。”
话出口,玉胭又有些懊恼。
楚存阙自无从得知她活了两辈子,而她需要一个理由来掩饰她的变化。若她说她有求于楚存阙,一是有了理由,二是有相助之恩在,日后她报答恩情更顺理成章,楚存阙也不会因此过意不去、心有负担。
玉胭纠结地咬住唇。
“我对你好,是因阿耶同我说,你保家卫国,九死一生,若没有你,西北几座城池便会落入北蛮人手里,南域叛党也不知会攻入哪里。”
“我、我敬佩你……”
脑子里想得太多,玉胭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清晨时,同样的话玉胭对素月说过一次,在楚存阙面前重复时,玉胭却无端有种无处遁形感。
玉胭望向楚存阙,局促找补:“我阿耶还说,你帮他良多。你帮他,便是帮我,我更该对你好。”
少女目光赤忱真挚,眼底仿佛是一潭几要溢出的清莹泉水。
这样的目光下,楚存阙很不自在。
他偏过头,避开玉胭视线。
时光好似变得悠长,满室静谧,直到敲门声响起。
隔着层门板,李伯传话:“将军,户部姜大人来了。”
犹如黑夜撕开口子般,寂静骤然被打破。
他重新看向玉胭,在雨夜里尤其显得清冷:“你无需如此,玉家于我有恩,你想要什么,我给得起,都会给你。”
户部姜大人。
玉胭记得。
传闻里,楚存阙的意中人,便是姜大人之女姜幼清。
在楚存阙未曾丧母前,两人一起长大,楚存阙住在玉家时,姜幼清亦时常来玉家寻他,二人称得上青梅竹马。
那时,圣人同时为玉胭与姜幼清赐婚,玉胭嫁楚存阙,而姜幼清嫁入东宫。
楚存阙喜怒不形于色,恐也只有在面对姜幼清、姜家时会有外露的情绪变化。
玉胭死后在雍京飘荡的日子里,楚存阙反了。
她意识昏沉,可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大雍战神楚存阙竟反了。
意识不清时,玉胭没能理解,如今记起来才明白。
还有,玉胭好似还听闻,楚存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他做的一切,都是为让姜幼清脱离苦海。
不过,这是民间传言,玉胭不全然相信。
起兵这件事牵扯众多,光想想,玉胭便觉得格外复杂,只是不管多复杂,其中定然有一份姜幼清的原因在。
果然,听见李伯的话,楚存阙神色不自觉放缓了,连凌厉都散去些。
他往外走去,行到门前,忽而回身,“明日宫中接风宴,你可先行入宫。”
……
也没有叫成衣铺裁衣匠白跑一趟的道理,李伯身上衣裳旧了,素月年岁不大,正是爱美的年纪,玉胭为他们各做了几身衣裳。
裁衣匠一一量身记下。
玉胭坐在凳上,末了,问裁衣匠:“你可记得将军身形?”
玉胭听说不少裁衣匠量过的身形多了,只靠双眼便能目测。
纵使楚存阙说不必,可玉胭想,这是她的心意。
玉胭记得,讨厌起楚存阙后,有一日,成衣铺来了新的料子,阿娘带她与楚存阙去成衣铺做新衣。
阿娘想她与楚存阙做玩伴,让她为楚存阙挑匹布料,她不情不愿,但看在新衣裳的面子上,加上不时又觉得寡言站在一旁的楚存阙可怜,还是为楚存阙挑了身布料。
这是玉胭头回见到楚存阙乌黑瞳孔里露出防备以外的神色,时过境迁,幼时的事,玉胭记不清楚,只记得,楚存阙眸中好似嵌入流光般,倏忽有了神采。
玉胭想,楚存阙那时是喜欢的。
裁衣匠答道:“记得,也许会稍有偏差,届时衣裳做好,不合身,叫小的取去改便是。”
玉胭点点头:“明日,我再到你们店里挑布料。”
时辰不早,裁衣匠走后,玉胭也回了玉露堂。
一路上,玉胭脑中止不住回想与楚存阙的对话。
楚存阙不相信她,仔细想想,玉胭能够理解。
将心比心,换作是玉胭,一个多年讨厌她的人跑来说要对她好,她定然会心存怀疑,好一点儿,她会觉得对方只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坏一点儿,会觉得对方内里憋着坏。
玉胭想,无论楚存阙态度如何,她只要遵从本心,问心无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