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婚期拖到七月之后,的确不难,但陆易安竟然现在就想到了今后,玄真道长看着陆易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今后会怎样谁都不知道,普通人都遑论今后。更何况陆易安了,万一没有今后呢?
玄真道长其实知道陆易安顾全大局,行事稳妥,就算他同意,陆易安也不会真的将计划提前。
情之一事,的确能够乱人心绪,连修心修的已臻化境的陆易安也有方寸大乱的时候。
不过他之前总觉得陆易安一个人走到现在,背负着那么大的秘密和责任,已经实属不易,不是参佛论道之人,如此年轻就修到没有人欲的境界并不算好事。
如果事成,陆易安将来就是一国之君,无欲无求更是大忌,陆易安为情为欲乱点心神不是坏事。
只可惜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玄真道长甩了一下拂尘,看了眼茶盘对面没有再说话的陆易安,泥炉里煮的水咕噜咕噜响着,他一双如潭水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掩在腾起的白色蒸汽里,看不真切。
等出了房门,玄真道长才觉得,他可能想错了,陆易安只是想对他说出这些话。
更觉得陆易安已逐渐显出君王之相,性子沉稳、深谋远虑,宠辱不惊还收放自如,懂人性、谙人心、知进退、能藏事。
今日之事,陆易安不仅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还善于控制别人的情绪。刚刚他完全被他这个徒儿带着走了,玄真道长摇头笑了笑,看来要不了几年,他就真的能不理世事、云游四野,和袁天刚探讨棋艺之道了。
四月的长安,虽还未暑热,但已有了夏意。一大早天边滚着乌云,不一会就被风吹散了,只下了一阵小雨。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宋府后院荷花池的荷叶长的更大了,也显得更挤了。宋常悦在水榭里喂鱼,忽然听到有人吟诗而来。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常悦你看,知道你今天要嫁人,天公都作美呢,这雨只下了一会就停了。你在这是感怀今天就要嫁人了,还是等不及想嫁了?”
来人是上月嫁给宋常新的吴青,城北吴家二小姐。饱读诗书,但却性格彪悍豪迈,说是要找个能和她吟诗作对的。
陶朝有才情的男子不少,她相看了很多都不满意,人不算貌美,拒了好几次,也就没什么人给她说媒了,这一耽搁就过了十八。
没曾想,去年元宵节的灯会上和宋常新斗诗结了怨,针锋相对、见面就吵,吵着吵着竟看对了眼,宋常新性格温和,也乐得被吴青管教。
“嫂嫂。”宋常悦忙招呼她过去,“上月见你和哥哥成婚那天,流程颇为繁杂,我真是想想都害怕。”
“是啊,我后面休息几天才缓过来,白日里累了一天,然后还得折腾一晚上,人生总得有这遭…”
“嫂嫂,这鱼好像饿的太久了,来一起喂鱼。”宋常悦赶紧岔过话头,递过鱼食,生怕口无遮拦的嫂嫂把她和哥哥的闺中密事讲出来。
两人喂着鱼,又闲聊了一会,下人来请吃午膳了。
今日全是宋常悦喜欢吃的菜肴,宋成和宋夫人有很多想说的,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不断地给她夹菜。就算是嫁给段嘉沐,但一想到如此宠爱的女儿要嫁人了,两人心中也非常不舍。
“阿鸢,嫁去了将军府,就不能像在家里这么自在了,要伺弄婆母,孝顺长辈。”
“好。”
“也不能像在家中一样晚起了,特别明日一早还要去拜公婆,一定要早点起来。”
“好。”
连宋常新也让忍不住嘱咐到:“下午不到申时就要开始准备,要忙到宴席结束。用完午膳,就好好休憩一会,下午才有精神。”
絮絮叨叨,饱含温情和暖意,这两个多月,宋常悦无数次感激过上天,不仅仅是有了新的人生,更重要的是给了她最完美的家人。
宋常悦看着堆的满满的食盘,忍下哽咽,笑道:“阿耶阿娘我知道,你们放心吧。”又对着宋常新夫妇说到:“哥哥嫂嫂,我出嫁之后,就辛苦你们照顾阿耶阿娘了。”
吴青瞅着几人都不怎么动筷子,大大咧咧地说到:“哎,常悦又不是嫁的多远,三日之后就回门了,之后想回来就回来,看段家也不是拘的紧的人家。”
她的嗓门大,赶走了桌上的忧伤和沉闷:“快吃东西,等会就只有合卺时能吃点,别亏着自己。”
宋常悦被叫醒时,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初夏的午后,正是困顿的时候,宋常悦还没醒透,绿柳哄到:“小姐,梳洗的嬷嬷和妆娘都来了,这可是长安城最手巧的妆娘,快起来吧。”扶着她到了镜台前。
宋常悦看到一个女子随着嬷嬷进了房,约莫二十五六,迈着细碎的步子到了她面前,见了礼:“见过宋二小姐,我叫卢云,今日来给小姐梳妆。”声音也轻轻柔柔。
倒是绿柳接过话头:“卢云?你是清平乐的卢娘子?”
看卢云点了点头,绿柳高兴坏了,清平乐是乐坊,不是青楼这种烟花之地,卢云是乐师,对琵琶、古筝几种乐器都深有造诣,已有大家之才,不光在长安颇受追捧,在大陶境内都美名远扬。
平日里请到府上弹唱都很难请得动,没曾想今日竟是来当宋常悦的妆娘。
等着嬷嬷一件件给宋常悦把喜欢穿上,最后披上绿色的钗钿礼衣,卢云才去给宋常悦梳头化妆。
卢云一双手纤细修长,把宋常悦的一头青丝轻轻梳着,对着镜子里的宋常悦说到:“小姐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宋常悦也喜欢这个温婉的女子,觉得她的眼睛里装满了故事。
待盘好了头发,又化了妆,就剩着口脂没上。
卢云边帮宋常悦整理着头发,边说:“小姐,现在上了口脂连水都不能喝,反正等会段小将军到了,催妆的时候还要补妆,等那时候带好了凤冠再化口脂吧。”
众人都围着宋常悦,不知道该怎么赞叹,都知道小姐好看,但没想到化好了妆的小姐竟然能好看到这种地步。
绿柳拍手称道:“小姐本来就漂亮,卢娘子又心灵手巧,真是仙女遇神仙。”
卢云作为罗刹十二卫第十卫,只受主公的指挥,一直都是接到任务不会去想为什么,直接去执行就行。现在看着镜子里那张美的动人心魄的脸,特别是主公让她带的东西,不禁有点好奇为什么。
不过这好奇只闪过一瞬,卢云妩媚一笑,抚了抚宋常悦的肩膀:“小姐,先歇一会吧,等会段小将军来了,可就有的忙了。”
宋夫人来房里看了两回,半是开心半是不舍,就开始准备迎接上门的宾客了。随着日暮来临,宋常悦就算在自己的院子里,也听到家里的宾客多了起来。
在段嘉沐来之前,其他宾客没人能来宋常悦的院子,等得百无聊赖的绿柳到院子门口看了几次了,这次咚咚的跑进了房间:“小姐,酉时了,段……姑爷带着亲迎的队伍到门口了。”
嬷嬷一边拿出凤冠,一边打趣道:“这绿柳,改口改的挺顺儿。”
“是啊,我等着姑爷给我发红包呢。”
带好了凤冠,在前面已经过了几关的段嘉沐终于带着亲迎的队伍到了宋常悦的院子,房门关着,门口是吴青领着宋常悦娘家人,拦门让段嘉沐作催妆诗。
吴青探头在段嘉沐身后的人群里看了看,却没见着会作诗的陆易安,心想这段小将军不会要自己来吧,看他怎么把宋常悦接走。
宋常悦的院子旁就是荷花池,人都在前院或者宋常悦的院子,现下段嘉沐已经开始“催妆”,院子里不时发出调笑声和起哄声,热闹非凡。
有一个人却不被那热闹所感染,盯着水中,看着池中挨挨挤挤的荷叶,水里的鱼儿以为他要喂食,顶的荷叶都飘飘摇摇。
晚风从水面吹过来,吹起他的靛青色傧相服下摆,今日他头发全部挽起,带着同色罗纱幞头,更显得高大挺拔,温润如玉。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陆风还是悄声对陆易安禀到:“主公,卢云给宋二小姐化好了妆,已出发回了清平乐。她在宋二小姐的口脂里和香粉里加了酸枣仁粉和龙骨粉,只会有催眠安神的作用,不会损害身体。”
陆易安点了点头,那她今晚,可以稍微不用那么难捱。
但陆易安脸上阴沉地让陆风不敢直视,他低下了头,却看到陆易安双手捏紧了折扇的手柄,指节都已泛白。
待宋常悦的院子里接连响起了几次喝倒彩的声音,陆易安才回神,缓缓走出水榭。
催妆本就是考验一下新郎的才气和耐心,对于段嘉沐这样的武将,也没对他的才气有多高要求,宋常新是性格温和的文官,本身也没想着为难段嘉沐,但本就好作诗词的吴青自是不会放过他。
任段嘉沐想破脑袋,做了好几首诗,吴青都摆手说不行。
宋常悦在房内听着都有点急了,但是嫂嫂拦着,她也不好差人去说什么。
只听见外面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喊到:“陆小公爷终于从前院来了,快来帮忙,你再不来,怕是要等到天亮才能带走新娘子了。”
段嘉沐看陆易安下了院子门的台阶,昂首挺胸、阔步而来,比往常英武许多。刚他和段平做了几首催妆诗,有赞美宋常悦美貌的、有表达心迹的,都被吴青点评“狗屁不通”,脸上都快挂不住。
看陆易安到了他跟前,虽然含笑看着他,但眼神却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宋常悦只听到众人哄笑,没听到陆易安的回话。又听到刚刚那人喊道:“安静,安静,让陆小公爷来。”
宋常悦听到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也期待起来。
不过,她却先听见陆易安问段嘉沐:“段兄,要我来吗?”
宋常悦没听见段嘉沐的回答,只听陆易安清冷醇厚的声音娓娓道来、如玉石鸣:
“盛世舞升平,栖鹊喜相迎。心中藏佳人,常悦常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