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进宫

听完母亲的话,令柔脑海中骤然浮现秋菊和春绣表现出的异样。

“时常能吃到宫里做的点心”……

那不就是暗示她会留在宫里么?

令柔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感情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前途出路的。

“打算就是这么个打算,就像你两位姑妈说的那样,这已经是我们能为你的将来做的最好的谋划。你自己是怎么个想法?”

曹氏打心底希望令柔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因为这条出路凝聚了四个人的心血,是各方权衡利弊后的最好结果。

这在曹氏看来是不可能更改的,也是不容拒绝的。

既然拒绝不了,与其让女儿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宫,倒不如乐乐呵呵的主动接受。

这样对大家都好,她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令柔叹道:“我能有什么想法?难道我说不愿意进宫,你们就会随我的心意?”

一想到女儿要离开自己好几年,曹氏心里其实也难受得紧。

但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

曹氏咬咬牙,握住女儿的肩膀,直视着她说道:“柔儿,娘也是迫不得已才送你进宫,你进了宫,有两位姑妈护着,只要乖一些,听她们的话,是吃不了委屈的。”

“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不明白,等你再长几岁,再懂事些,就会明白,这是你最好的一条出路。别人也许会害你,但娘怎么可能会害你呢?”

令柔又叹了口气,沉默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那要是苏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呢?整件事情的脉络少了这重要的一环,事情的结果还能如娘预料的那般顺利么?”

曹氏轻叹着将女儿搂到怀里,“你放心,娘既然应下这件事,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苏家若是不同意也不打紧,咱们只要拿到长公主给的好处就足够了。”

“你及笄后才出宫,整整有七年的时间呢,等你进了宫,娘便替你四下寻摸这东京城合适的好人家。”

“到你出宫时,娘的柔儿定能出落得风华绝代,届时又有公主府做靠山,娘就不信,咱们这样好的条件,找不到比他们苏家更好的人家。”

令柔抱紧了曹氏。

“娘,你不用安慰我。女儿比你想的明白,若是苏家连公主亲自去提亲都看不上,就更看不上以前没有公主府做靠山的我们了。”

说着,略抬了抬下巴,眼神冷漠且矜傲,“再者说了,女儿有自己的志气与傲气的,他们倘若拒绝,咱们千万不必死缠着。诚如娘所言,我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才不要做上赶着的事呢,没的掉价!”

……

苏府。

自打梁国公主上门提亲到现在,苏庆民与陈氏过得也不舒服。

倒不是看不起张家,甚至他们夫妻俩都很认同“高嫁低娶”的观点,认为这是保证婚姻幸福的一大基础。

尤其是陈氏。

她自认自己将来会是位开明的婆母,但也不想儿子娶比自家门第高太多的女子。

她从嫁进门到现在,因为肚子争气外加会做人,从没受过婆家的气,没道理老了老了,反倒要受媳妇的气。

至于苏庆民,那更不会拒绝了。

至交故友之女,品性与家教绝对有保证。

尤其听夫人陈氏讲,张家的小姑娘模样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也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伶俐,于是更加满意了。

只是这事吧……

发生的有点太过突然,让他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加上此事的确事关重大,因此才推说要考虑几天。

而今日正是梁国公主上门提亲后的第三天,三天的时间足够让这对夫妻冷静下来,做最后的定夺。

“官人,我觉得这桩婚事好是好,令柔那孩子也合我眼缘,原先我是把她当女儿看待,如今做媳妇也未尝不可。”

陈氏皱着眉,语气迟疑,“只一点,公主说令柔要在宫中待到及笄才出来,这中间倘若生出变故,恐怕不好收场呀。”

苏庆民反而不担心这个,他安慰陈氏:“夫人,依我看,这点不足为虑。”

“咱们子容是男孩,男孩子二十来岁议婚常见的很,就算到时出现变故,咱们子容也才十七、八岁,耽误不了什么。”

“更何况,张家并不要求我们出具婚书,只作个口头约定,全凭两家的信用,这样一来,就算婚事告吹,也没有记录,咱们子容依旧清清白白,不会耽误议婚。”

顿了顿,又道:“我对子容的期望很高,我是进士及第出身,他必定不能比我低,如此一来,他将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专心研读,我不希望男女之事过早让他分心,因此,晚婚反倒更符合我的意思。”

苏庆民后半段话说的极隐晦,但陈氏与他夫妻多年,还是听了出来。

“如此说来……”陈氏思忖着说道:“官人并不认为这桩婚事能顺利进行下去?我们即便答应也极有可能成不了?”

苏庆民面色凝重,点点头说道:“我虽未见过那孩子,但观你所言,那孩子定是个极其灵巧美貌,聪慧俊秀不在子容之下的,如此之人,定非池中物。”

“且那梁国公主是什么人?自韩驸马出了意外,她一介女子硬生生扛起整个家,听闻韩驸马原先的一大堆门客都是她在养。”

“这样的人,心性好强且重利,那张家与她非亲非故,却能让她冒着被驳面子的风险亲自上门提亲,只怕所图甚大。”

陈氏实际并没有苏庆民想得那么深。

只是听梁国公主袒露,她与宫里的永平郡君和广安郡君交好,是替好友的侄女提亲。

便以为这是宫里两位郡君的主意,她是受人所托,全然忘记了梁国公主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被苏庆民一提醒,才猛然记起她的过往,发觉其中蹊跷。

其实梁国公主过往的经历在东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本人平时十分的低调。

低调到只有逢年过节,皇家按例给每位皇亲国戚不同规格的赏赐时,众人才记起东京城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从梁国公主平时的为人处世联想到她如今的反常,以及令柔即将要进宫的打算,陈氏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摆明存了要送令柔进宫做皇妃的心思。

梁国公主有这种心思不奇怪,那么曹氏呢?

她也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把他们家子容当做备选方案么?

这样一想,陈氏顿时怒不可遏。

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竟成了别人眼中的垫脚石!

“官人,我看这桩婚事不要也罢!咱们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儿子,在她们眼中竟然是可有可无的配菜!子容可以晚婚,但我绝不容许他受到这样的侮辱!”陈氏脸色铁青,眉头紧皱,显然气得不轻。

苏庆民见状,忙安抚她。

“夫人,你先别激动,我与张兄相识半生,他品性崇高,我俩书信往来当中,他多次称赞妻子贤德,想来那曹娘子并非是那等市侩龌蹉之人,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若不然,你找个时间将那曹娘子约出来详谈一番,若是误会,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是,那就依夫人所言,这桩婚事不要也罢。”

二人思来想去,终是觉得这个方法最稳妥,因此隔天陈氏就给曹氏下了帖子。

这次两人都没有带孩子,只是两个大人敞开心扉深谈。

过程中,曹氏发现自己被误会后,也是急忙解释。

说自己并没有将子容当成备胎,而是想到两家知根知底,两个孩子也是难得的相处和谐,因此才动了说亲的心思。

又当着陈氏的面,声泪俱下哭诉自己一个寡妇为女儿千方百计筹谋打算的艰难。

说自己倘若不答应送令柔进宫,公主府承诺给的好处就都不会有,届时令柔长大后,就要面临丧父且家境败落的情况,再难找到好人家。

她身为母亲,无法眼睁睁看着女儿的好姻缘被毁,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末了,又示弱。

说就算苏家不答应也没关心,只希望两家结不成亲,却也不要成为仇人,就当全她父亲和苏大人之间的情谊,尽量让上一辈的交情也在下一辈传承下去。

陈氏当家多年,苏庆民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她也插手不少,可不是好糊弄的,倘若曹氏说谎做戏,她一定能察觉出来。

但曹氏偏偏说的还就是实情,只不过是选择性地说出部分实情。

可部分的实情也是实情呀。

因的确无半分虚言,这下由不得陈氏不信。

既然发现是个误会,那么这桩婚事自然顺理成章拍板定下。

两家人在苏家会面,并在梁国大长公主的见证下交换信物。

由此,两家正式结为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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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主府里一共养了二十多位女孩子,经过重重选拔,只有两位女孩脱颖而出,一位姓郑,名芝芝,一位姓连,名竹茹。

这两个女孩子是以给宫里输送乐工和歌伎名义进宫的。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只凭梁国公主一人就能办妥。

但令柔是以太妃养女的身份进宫,将后要与众嫔妃一起生活在掖庭的。

掖庭是天子和太后等一众贵人所居之处,人员进出往来都卡的十分严苛。

而大、小张氏位份都偏低,梁国公主本人也势微,为了让令柔顺利进宫,三人不得已求助更有权势的人物。

倘若去求刘太后,就冲她对皇帝的掌控欲,十有八九不会成功。

思量过后,大、小张氏决定去求保庆宫的杨太妃。

当今天子名义上虽是刘太后所出,但打一生下来就抱给了杨太妃哺育。

因此这后宫除了刘太后,便是杨太妃说了算。

而事实上,相较于刘太后,皇帝也的确更亲近杨太妃一些。

杨太妃为人乐善好施,很会做人且极好说话,大、小张氏求人的姿态又摆得够低,因此令柔进宫一事很快就得到解决。

……

宫里每逢七夕节前夕便会选一批孩子进入宫中的仙韶部学习,男的大部分培养做乐工,女的大部分培养做歌伎。

梁国公主便趁着这个档口,将府里的两位女孩子与令柔一并送进宫。

在令柔进宫前夕,曹氏与陈氏都觉得有必要让这两孩子见上一面。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孩子再次见面少不得要等到七八年以后了。

现在见一面,互相也能留个念想。

依旧是曹氏带着令柔,陈氏带着苏子容约在茶楼会面。

原先双方只是一般的世交,订的茶楼规格一般,这回双方已互为姻亲,关系非比寻常,自然要订高档些的茶楼。

茶楼坐落于市中心,且二楼以上的房间大都设有眺望台,能俯瞰最近几条街的全貌。

曹氏与陈氏都是开明之人,想到这是两孩子进宫前见的最后一面,有意让他们单独相处。

为此特地挑了个套间,有一般雅间两个大,价钱也是一般房间三四倍之多。

两个房间互相打通,只用一面硕大的屏风充作门遮挡隔开。

打开门一进来,先是见到屏风,绕过屏风往里走才是另一个房间。

并且这个套间有两个眺望台,屏风里面一个,屏风外面一个。

保证隐私的同时视野又足够开阔,设计如此精妙,也算物有所值。

曹氏与陈氏自然待在屏风里面的房间,屏风外面的房间则留给令柔与苏子容。

“令柔妹妹,你马上便要进宫了。娘说我们大概要等你及笄才能见面,这、这是我最近研究的心血,你、你拿着它,权当留个念想。”

今天是个好天气。

阳光明媚,金色的阳光越过眺望台,照在相对而站的一对小小的璧人身上。

小少年微垂着眸,涨红了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约莫二十厘米长的卷轴,不由分说塞到对面的少女手中。

令柔并没有立即打开,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才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呀?”

苏子容依旧不敢抬眸,只是让她打开看看。

令柔将卷轴展开,白色的纸张上面,赫然画着星星点点的图案。

不,不只是“点”,还有各式各样的“线条”,每条“线条”两端都连接着“点”,有许多条这样的两端连接着“点”的“线条”,最外围则有一个足够大的圆将这些点和线条框住。

令柔虽然不明白这些“点”和“线条”代表着什么,但她识字。

她清楚地看见有几条“线条”旁边标注着一些星宿的名称。

“这是星图,就是天上各个星宿的地图,是我利用仪器观测到的天文现象,上面的图案都是我亲手画的。从前常与你讨论水利机械制造,但其实天文方面我也有在钻研!而且、而且这是我花费心血最多的成果……”

原本谈到自己擅长且引以为傲的领悟,少年的胸膛终于挺了起来,目光也敢直视面前的少女——这个自己心有好感,且不出意料会是自己未来妻子的人。

但当迎上她含笑的秋眸时,少年心口一窒,眼眸快速垂落,连声音也细若蚊蝇。

令柔晓得苏子容对科学钻研极为痴迷,倒也不扫他的兴,当着苏子容的面将卷轴收起来揣进自己袖子。

目光毫不掩饰地直视着他,像是猎人在注视猎物,眼神得意且玩味。

抿嘴轻笑道:“子容哥哥,东西我收下了,日后定当睹物思人,时常牵挂。只是我没有什么拿手的长处,不能送你东西留做纪念,要不这样吧,在我进宫前,可与你最后讨论一次你的研究,你就尽情说罢。”

“不,令柔妹妹,我今天不想讨论这个。”

苏子容再次抬起头看向令柔,这回没有退缩,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亮晶晶注视着她,缓缓说道:

“令柔妹妹,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娘和我说,你会是我未来的妻子后,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高兴,这种喜悦,只有我在突破研究瓶颈时才有。我知道这么说你可能会不高兴,觉得你没有我的研究重要。”

“但我想说的是……”

苏子容深吸一口气,放开的拳头又重新攥紧,脑门上更是爆出一根根青筋,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说话。

“你是我目前唯一的知己。我发誓,从今往后,只要你嫁给我,不管心里还是现实,我都只会有你这么一个妻子。”

“我不会同我爹一样,纳许多的妾室。我娘虽然嘴上不说,甚至主动给我爹纳妾,但我知道,她心里是介意的。”

“我爹常说,他与张伯父是高山流水之交,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于我而言,你就是我的钟子期!唯一的知己!正因如此,我绝不会让你过和我娘一样的日子。”

苏子容前面说了很多,令柔表面听着,其实内心波澜无惊。

但等到苏子容亲口说出“她是他的唯一”时,令柔脑袋轰地一声响,呆愣在原地。

没有谁比令柔更知道“唯一”对她而言有多么重要。

而她……是他的唯一么?

令柔渐渐反应过来,她以一种细致且慎重的目光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少年——

少年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眉头微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只清晰倒映出她一人的身影。

令柔在心中暗暗点头,她确定了。

刹那间,冰雪消融,繁花盛开。

令柔看向苏子容的眼神终于不再玩味,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终于肯正眼瞧他了,并且将他看进了自己的心里。

而苏子容,在看见那双含水的秋眸中,同样只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时,攥紧的拳头复又悄然松开,同时会心一笑,心中释然。

他们果然是彼此眼中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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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节的前一天。

曹氏和梁国公主将令柔和另外两位女孩子送上马车。

要等到宫门后,才会有专门的人分别将令柔和她们接走。

所以从公主府到宫门,她们三人不得不同乘一辆马车。

马车从府门口不急不缓驶向那座巍峨且辉煌的宫殿。

简单而笔直的道路尽头,即将开启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令柔的人生,也许不够岁月静好,但必将最为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