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元抬了抬眼,目光落到方才无头女鬼出现的角落。
“同类气息么,”他轻轻“唔”了一声,“倒确实有一丝。”
晓羡鱼凑近问:“可有古怪?”
昏暗间,奚元向那墙角走去,他伸出手,冷白手指在虚空中勾了一下。
腕间铜钱不知是无意相碰、还是感受到了什么,骤然碎响几声。
一抹残余的执怨气息幽幽缠上他指尖,旋即消逝。
奚元摩挲着指腹,垂眸凝神几息,道:“鬼气微弱,执念却深重。”
晓羡鱼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先前在乱坟场时也是,那里分明阴气冲天,我却感觉不到半点阴鬼气息……”
“因为,”奚元回身瞧她,“这里有东西压制着阴鬼。”
晓羡鱼一愣,恍然地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盈山里的活人祭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又持续了多少年,其中或许有自愿成为祭品之人,但也少不了像商公子那般被抓来充作祭品的,这些人必然带着怨念而死。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怕鬼敲门。
“所以,村民们为了防止惨死者化作厉鬼回来报复,便想办法在山里布了镇压的阵法……又或是那‘山神’的手笔,为了更好地享受供奉。”晓羡鱼推测着,“总之,盈山里笼罩着对阴鬼无形的压制。”
她琢磨着,忽而微妙一顿,撩起眼皮瞥了奚元一眼。
——既然如此,为何倒霉鬼在这里却毫发无损?
一开始入山时,他还很悠闲地邀她共赏月色;在这里浸润了几日后,状态甚至变好了。
晓羡鱼的疑心刚冒了个头,还未来得及细思,就在这时,奚元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侧目望来。
房中本就幽暗,他那双眼眸漆黑,映着周身黑雾,显得极难捉摸。
晓羡鱼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
“小仙姑,”奚元静默半晌,温言道,“不必担心,我无碍的……”
话音未落,他便倏地蹙了下眉尖,眼眸垂落,掩唇低咳起来。
咳得有点儿狠。再望过来时,他的眼睛里盛了点细碎的水色。
晓羡鱼正欲调侃他一句痨病鬼,却突然瞧见——
奚元那向来殊无血色的唇,赫然沾着朱砂似的殷红。
“你……”晓羡鱼懵了一瞬,连忙上前,“怎么回事?”
倒霉鬼怎么咳血了?
奚元俯首凝视她,过分苍白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鲜丽的颜色——
幽冷的白梅浸染鲜血,便成了迷雾深沼里开出的毒花,凄艳而妖冶。
然而旋即,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缓缓搭下眼皮,站不稳了似的,往前倒去——
晓羡鱼忙伸手一捞。
奚元的手无力地垂落,头轻轻靠在了她肩上。
好半晌没动静。
倒霉鬼可真轻,分明也是一把肩宽腿长的好身型,轻得却像纤弱的羽毛。
晓羡鱼原地僵了一会儿,忽然隐隐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莫名的霜雪气息。
有些熟悉。
晓羡鱼低下头,端详着那双紧闭的眉目。
就在她以为奚元已经失去意识时,他开口了。
“小仙姑方才,”他气若游丝地问,“是在担心我,对不对?”
晓羡鱼:“……”
听着倒霉鬼那带着哑的嗓音,晓羡鱼一咬牙:“……对。”
她是万万不能告诉他,方才自己在想什么的。
倒霉鬼分明不舒服,却一直强撑着没主动说,倘若让他知道自己反而因此疑心他,指不定委屈成什么样。
奚元得她回答,轻叹一声:“没关系,比起霜天台,此处的压制也不算太痛苦了。”
十足隐忍、十足可怜。
奚元这么无意间一提,晓羡鱼才发现,他跟着自己就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有时候这渡魂也挺像盲婚哑嫁的。
倒霉鬼摊上她这么个浑水摸鱼的半吊子渡魂师……算他倒霉。
晓羡鱼死去多年的良心,小小地复苏了一下:“你放心,咱们很快就离开……你且再坚持坚持。”
奚元弯了弯唇,轻轻“嗯”了声。
晓羡鱼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回了闻铃伞,然后将伞收入袖中。
她呆愣片刻,好不容易才将奚元唇间沾血的模样从脑海里挥去,突然想到了个问题。
此处压制阴鬼,为何那“阿姐”死后依旧化了怨鬼,回来作祟?
瞧阿音的样子,显然深受其扰,“阿姐”一直缠着她不放。
无头女鬼此前现身时,穿着的服饰繁复华丽至极,还绣着古老的祭祀祝词,想必那正是祭神时所穿的衣服。
结合这里的情况,不难猜测,阿姐多半曾是祭品。
阿音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用假盲来逃过一劫,可是她的阿姐却被选作了祭品。
——没准在阿姐心中,自己是替妹妹挡了灾,因而心生怨怼。
可是,她似乎并未对阿音造成实质伤害。
晓羡鱼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只好等着何时再次轮到阿音前来送饭时,多问些细节。
然而,许是因为上回的意外,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再见到阿音。
这天,突然来了几个女人,晓羡鱼被她们蒙上眼睛,带去了溪边。
——洗身子。
山涧流水冻骨得很,晓羡鱼瑟瑟发抖,不忘扮演害怕。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她牙关打着颤,“姐姐们,放了我吧。”
没人回应她。
洗完,晓羡鱼又被带去另一个地方。
她们开始给她换衣服、编发。晓羡鱼戴上了繁重的冠饰,细碎泠泠的声响落在耳边。
许久过后,覆眼的绸带终于被揭下。
晓羡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面铜镜前。
她眼下所穿的,俨然是与“阿姐”身上那套别无二致的祭神服。
——难道,祭神典要开始了?
晓羡鱼侧目看向窗外。
此时是傍晚,云霞绚烂,流入狭窄的一线天,红光涂染盈山村寨,寂静而诡异。
她被人牵出了门,一步步去向村寨尽头,走过陡峭石阶,登上祭坛高台。
那夜见过一面的族长正在祭坛上候着她。
村民则都集聚在了下面——看得见的,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不见的,也都仰头朝着这边。
祭坛之上,镶着一面浅池,中间隔了一道,分成两边。
苍老的族长垂眸望了一眼那池子,转身面向人群,肃容沉声道:
“诸位,明日便是祭神大典。今日,两名‘活牲’将在神池接受山神大人的检验。”
山神的……检验?
身后传来脚步声,晓羡鱼回头,看见了商小公子。
他也被打扮成了花里胡哨的模样,眼底压着浓浓的不耐,面无表情地来到祭台。
而后他抬眼一扫,与晓羡鱼的目光轻轻一撞。
“……”
商宴蓦地瞪大了眼睛。
短短一瞬间,商小公子的脸上千变万化、五颜六色,他就这么一脸见鬼地站到了晓羡鱼身侧。
晓羡鱼极力忍住笑意。
她先前没主动表明身份,就是为了欣赏这一刻。
族长的身影挡在祭坛前方,对着下方人群发言,两只祭品则借机说着悄悄话——
“你……”僵愣片刻,商宴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云山,晓羡鱼?”
“对,”晓羡鱼挑了下眉,“是我。”
“……”商宴难以置信地用余光瞄她,“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听说你落难了,出手相助一下么。”晓羡鱼先问正事,“商公子,你知不知道这山神的检验是何意?”
商宴:“……”
很好,面对这等场面,他满腹的疑问还没抛出,倒要先解她的惑。
“……看见那池子了么?”商宴木着脸,“你要穿着祭神服在水里浸一遭,倘若衣服不湿,便是过关的祭品。”
听上去扯淡,但瞧商小公子神色,并不像在说笑。
看来,池子里并不是普通的水。
晓羡鱼想了想,问:“为何祭神典前一天才检验,万一祭品不过关,如何来得及另择人选?”
商宴道:“这东西就是走个过场,他们选的是干净的人——这干净,指的是命数里没有过深的牵绊,像是杂七杂八的孽缘、挂碍什么的。”
晓羡鱼明白了。
通常,不是在红尘里实打实地滚过一遭,大都能满足这个“干净”——尤其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命数里能有多少深刻到骨子里的纠葛?
晓羡鱼静了片刻,冷不丁又问:“这个检验……可准么?”
商小公子瞥她一眼,料想她应是不安,破天荒地安慰道,“无妨,你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了。”
他在云山修养那段时日可没少听说她的光辉事迹——云山头号咸鱼,生来不知愁滋味儿,天底下没人比她还“干净”了。
族长一声令下,仪式开始。
“扑通——”
守在后头的人突然大力一推,将两个祭品分别推入两边池子。
商宴下去又上来,只有发梢末尾沥下几滴水。衣服则干干爽爽,一点没湿。
但是掉下水池姿态狼狈,令商小公子分外不爽,一脸愠怒地瞪向方才推他之人。
然而那个人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另一边。
在场鸦雀无声,死寂得可怕。但凡看得见到发生了什么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边。
商宴困惑地转头看去——
只见另一边池子里,身穿华丽祭神服的少女扶着池子边沿,眉眼低垂,仿佛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头发湿透了,那些银的、玉的冠饰折出粼粼水光,分外耀眼;乌密的长睫也缀满了细碎水珠,正往下坠。
商宴愣住了。
晓羡鱼身上,正红的颜色忽变得深暗,本就繁琐厚重的衣服吸满了水,压在少女单薄的肩背上。
她的祭神服彻底湿了。
而少女扶在池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那素白的腕间,赫然缠着一道红线。
红线上,布着密密麻麻的绳结。
仿佛曾经数度断裂,却又被谁执意拧作一股、缠缠绕绕,系上解不开的结。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