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脱口而出的一问,叫晓羡鱼体会到了何为“祸从口出”。
沈疏意面无表情,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杏花村的调查结束后,二话不说将她揪回了霜天台。
晓羡鱼:“……”
怎么个情况?
她惊觉自己似乎道破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看起来,霜天台当真在私底下追查邪修。
这事居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晓羡鱼紧急转动着她那颗不中用的鱼脑,琢磨来琢磨去,决定乖乖闭嘴,一路上什么也没问。
此番前去霜天台,该让她知道的,沈疏意都会给她答案。
霜天台承天意而砌,是离“道”的极近处。
相传曾有人修为凝滞多年,不得寸进,直到因缘际会去了一遭霜天台,在霜重雪冷的至高之处打坐了一宿,当场悟道突破,连升数阶。
如此神秘的霜天台,此事此刻就在倒映在晓羡鱼眼中。
它坐落于天山云池之上,数道浮空的琉璃台阶级级相衔,通往云间那座雪色剔透的楼台。
人间酷暑天,天山之巅犹自寒冷,峰峦覆白,将那云间的楼台映衬得愈发明净耀眼。
晓羡鱼恍了一下神,将随风而过的流云短暂地看成了一道人影,身披三重雪,瘦削冷清,端坐霜天。
那身影分外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下一瞬,流云散去形状,虚幻的人影随之消失。
晓羡鱼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
沈疏意将她领上天山,暂且安置在了一处院阁中。
说是安置,不如说是关起来。虽未锁着她,也未设下结界强行囚她,但每日会安排弟子轮班过来“照看”——
他们守在门口,好说歹说就是拦着不让走,只告诉她一切要等云山掌门来了再做定论。
晓羡鱼一听,猜测掌门师兄大概已经得知此事,正在火急火燎赶来捞自己了。
她索性安心住下,反正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日子过得还挺惬意。
闲时,晓羡鱼就坐在窗台上,同负责看守她的小弟子聊天。
“哎,小道友——”
少女懒洋洋倚在二楼窗台,裙摆“流”下外墙,似漆了一片朱砂。她笑眯眯垂眼下望,“你是哪门哪派的呀?莫不是同你们首席一样,打孤山来的?”
偌大的霜天台除首席外,余下弟子皆白衣挂剑,着统一服色,一时还真看不出师门。
那小弟子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纠结要不要回答她。
最终,他摇摇头:“不是。”
“那是沧澜宗?还是流云剑阁?”
天下有名的剑宗就那么几派,霜天台择人何等严苛,名额都被人才济济的大门派分了个干净,寻常小仙门的弟子很难挤得进来。
小弟子正色道:“我是青炼山来的。”
晓羡鱼愣了愣,旋即笑起来:“原来如此。”
青炼山与孤山,修仙界公认的两大剑道至高学府。往年试剑大会每到了最后,都是这两派的弟子一争高下。
晓羡鱼安静片刻,又继续似个讨嫌的亲戚长辈般,转而问起了功课:“那你的门派剑法练得如何呐?”
然而优等生最不怕旁人问起功课,甚至期待这个话题。
小弟子微微扬眉:“青莲剑法八式,我已将每一式都练至无双境。”
晓羡鱼捧场地鼓起了掌:“不错,真是年少有为……等等,那第九式呢?”
那青炼山弟子顿了顿,仰起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她:“青莲剑法没有第九式。”
“怎会没有?”晓羡鱼脱口道,“第九式‘步生莲’,不是么?”
小弟子这才恍然地“啊”了一声:“那一式早从剑谱上废去了。师祖说了,那是杀人的剑法——杀很多很多人的剑法。”
“步生莲”,一个听起来婉约旖旎的名字,透着丝丝春水柔情,令人下意识联想到一位身段曼妙的美人,持柳条软剑翩翩起舞。
然而实际上,这一招杀戮气息极重,一经出手,必有死伤。
据说,曾经门派里有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弟子开创了此招,起初惊艳四方,罕逢敌手,青炼山便将“步生莲”纳入了门派剑谱中,但后来渐渐觉着不妥,又废去了。
其一是实在难习,对天赋要求太高;其二,则是这杀招隐隐含着“邪性”,不似正道。
开创它的人,后来果然也走歪了路。
小弟子认真道:“宗训在上,青炼山弟子握剑,不怀杀心,不为杀生。”
晓羡鱼那总是盈在眉梢眼尾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
一枝白梅横斜在窗前,幽幽递来冷香。她余光扫了一眼,伸出手,指尖掐住纤细脆弱的枝节,似乎想要折下。
然而半晌过去,她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被压弯的梅枝回弹,抖落零星残瓣,像几片分外寂寞的雪。
“……如此,”她漫不经心说道,“受教了。”
裙摆忽而翻扬,她将搭在墙外的那条腿收了回来,转身下了窗台,回到房里。
“小道友,下回再聊啦——”
她撂下这么一句,将窗户合上了。
话题戛然而止,刚起了点聊兴的小弟子盯着地上的白梅残瓣,有些迷茫。
……
二楼房间。
晓羡鱼一转身,便冷不丁对上奚元一双黑漆漆的眼。
“小仙姑,”他笑着问,“聊得可还尽兴?”
分明是一句随口寒暄,晓羡鱼却莫名感觉他话里有话。
她轻咳了声,含混道:“还行吧,反正也无聊。”
“我是死人,不是死物。”奚元偏了一下头,温声提醒,“我也能说话的。”
晓羡鱼:“……”
什么意思,倒霉鬼这是嫌她晾着他了?
她瞧着奚元那分外苍白的面孔,他的唇偏薄,眼皮也薄,又不见一点血色,有一种琉璃似的剔透与脆弱。
看上去……病歪歪的。
“你不舒服?”晓羡鱼问。
她才想起来,除了特殊的云山外,仙门之地多以草木山石入阵,无形中聚灵聚阳,排斥邪祟。
奚元阴鬼一只,身处天道护持、凶邪退避的霜天台中,必然十分难受。
奚元阖下眼,只道:“我不要紧的。”
——好生隐忍一只鬼。
口中说着没事,但那神态间所流露出的,简直就要给她当场表演一出魂飞魄散了。
晓羡鱼瞧着他这小模样,想了想,埋头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好半天,终于掏出一样东西。
“你瞧。”她道。
奚元看向她手中,那是一支香烛。
晓羡鱼:“事先声明,这可不是从赵公子院里偷来的。”
赵公子曾经说过,人吃米、鬼吃香。此话不假。
鬼魂大多喜欢香,有些饿坏了的孤魂野鬼,还会悄悄飘进人家宗祠里,偷吃别人供给老祖宗的香。
“这是我从山上带下来的,云山特制香烛,可美味了——外头的孤魂野鬼都馋哭了。”她嘿嘿一笑,“出任务时,偶尔会遇见小孩子的鬼魂,懵懂吵闹不好沟通,用香烛一哄一个准。”
原来是哄孩子用的。
——那眼下,这算是在哄他?
奚元垂眸凝着她,半晌没说话。
晓羡鱼点燃香烛,凑到他面前。这东西于鬼魂有少许滋补作用,虽然无法对抗霜天台对阴物的威压,但聊胜于无。
奚元接过香烛,俯首轻嗅了一下。
吃相还真文雅。晓羡鱼欣赏片刻,好奇地问道:“什么味道?”
奚元“唔”了一声,似在认真品尝:“甜。”
“……甜?”晓羡鱼一脸迷惑,“原来香烛竟是甜的?”
奚元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
轻烟袅袅,隔在二人之间,似乎落了一层纱。
“这倒说不准,”他笑起来,打趣儿似的道,“兴许甜的只有小仙姑这一支呢?”
“胡说,”晓羡鱼道,“这香烛是我从门派库房里随手偷的,哪有那么特殊。”
“……”
奚元低咳了几声,不说话了。直至香烛燃尽后,他倦懒地搭下眼皮,苍白病态的面色得到丝许缓解。
晓羡鱼放不下心,每日醒来,先打开闻铃伞检查一遍倒霉鬼尚安否。
直到三天后的清晨。
偶然间,她听到外头两名路过的弟子正在闲聊。
其中一人声音听起来稍显稚嫩,他问身旁前辈,天底下最强的剑是哪一柄。
前辈反问:“你认为呢?”
那小弟子想了想,答:“应是不孤剑。”
沈疏意乃如今的霜天台首席,他的剑也该是天下最强。
前辈沉默几息,却道:“首席乃当世第一剑修。但最强的剑,是插在霜天台之巅的那一柄。”
“前辈是说……天意之剑?”小弟子的声音满是困惑,“是了,既然如此,首席为何不持天意之剑?”
前辈一时没答上来。
——真是个傻问题。
二楼窗前,晓羡鱼托着腮偷听半天,心想:“当然是因为沈疏意拔不出来。”
相传天意之剑只认剑道最强者。微玄圣子隐世闭关后,那柄剑也随之沉寂,湮没于风雪漫漫的霜天台之巅,久久再未出鞘。
修仙界奉沈疏意为当世第一剑修,眉心得天道赐纹,即便如此,他依然拔不出那柄剑。
再厉害都得不到个器物的认可,被一个已经退位几百年的人压一头,换了谁能甘心?
想来这事在霜天台内部是个默认的“不可说”,那小弟子大概是个刚入门的愣头青,大喇喇地提起了这最敏感的话题。
他口中还在往外秃噜:“微玄圣子虽是那柄剑唯一认可过的最强者,但我听闻,他也曾败过的……”
前辈突然沉嗓咳了一声。
小弟子瞬间刹住话头。死寂片刻,另一道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疏意:“怎么不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