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待赵瑛离开后,那正佝偻着背清扫东街庭院的奴才正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大人也真是的,非得大庭广众之下砍头。这血都粘到地上,洗都洗不掉。”

她似是想起什么,皱着眉头纳闷道:“刚才那位女君说什么来着?砍头?可是没有人被砍头啊……”

奴才看着赵缨早已离去的身影,一拍脑袋跺脚。

“哎呀弄错了!被砍的那不是个人啊——”

此时赵缨看着那白布,脸上极为难看。她双手颤栗,深吸一口气,似是不愿相信赵瑛就死在这里。也不愿意相信这白布之下,躺着的便是赵瑛。

分明之前见她还活着好好的。

赵瑛面无血色,她轻轻扯了扯嘴角。

说好了,即便是死,她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她猛地掀开白布——

却见那木板之上,是个面容苍白的乞丐。乞丐衣衫褴褛,面容消瘦,看起来是个痨病鬼,浑然不是赵瑛的模样。

赵瑛呢?

赵缨脸色骤变,却忽然听闻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她蓦然回头,却见是撑着伞一袭白衣款款而来的纳兰长德。纳兰长德微微敛眸,目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忽闪。

而在纳兰长德身后被人搀扶着的正是:

——赵瑛。

本该被砍头斩首的赵瑛。

此刻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的跟前。

“阿缨……”

赵瑛先前被穿透琵琶骨,眼下伤口尚未痊愈。她面容苍白看起来极为狼狈,然而那眸子却与以往截然不同,带着丝光亮的瞳孔格外分明。

然而还未待她开口说完,就被赵缨给打断了。

得知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诱她上钩的幌子,赵缨的面色极为难看,她双手抱拳交叉在胸前,目光倨傲而又嘲讽,又回到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赵缨冷哼道:“是我多虑了,我就说赵大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被砍头。”

“啧啧也对,像赵大人这种会给心狠手辣给自己胞妹饭菜里下毒、害胞妹武功尽失的人,就算是死了到阴曹地府阎王爷都觉得晦气。”

当初若非她这位好阿姐在饭菜里下毒,让她武功溃散,她又怎么可能输给她?

她用卑鄙下流的手段赢了她,现在还假惺惺地装作姐妹情深。甚为好笑。

“下毒?”

赵瑛皱眉:“我怎么可能给你下毒?”

“赵大人贵人多忘事,自然不会把这放在心上。”

赵缨反唇相讥,嘲讽道。

赵瑛原本正晴的面色蓦然转阴,她怎么可能会给赵缨下毒,害她武功尽失?

倏忽她似乎是回想到什么,眸光渐冷。当初她亦觉得奇怪,她身体素质不比阿缨,武学天赋也不行,她本来以为她会就此输给阿缨,可偏偏最后赢的人却是她。

饭菜……

赵瑛似是想到些什么,霎时变得阴沉起来。

“是主上。那毒是主上下的。”

她记得当时是主上托人让她送饭菜给赵缨,她遵循主上之言,但却从未想过那饭菜中居然会有毒。赵瑛眸中闪过一丝痛恨和狠戾,竟是她亲手将阿缨推远。

见赵瑛丝毫不避讳纳兰长德,赵缨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毕竟此番戏码,即便是再蠢,她也知晓,纳兰长德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赵缨也不是没有想过下毒者另有其人,可她对赵瑛的恨已经深入骨子里,即便是知晓答案又如何,她不禁冷笑。她武功溃散,而赵瑛便是其中获利者,怎么能让不她憎恨。

可当她知晓赵瑛之死,却又浑身不痛快。

“二殿下。”

赵瑛咳嗽半分。她微微低着头,即便此刻身受重伤亦朝着纳兰长德行礼。

呈匍匐之姿,纳兰长德让她心悦诚服。

赵瑛道:“这场博弈我输了。我可以任殿下处置,但还请殿下放过阿缨。”

当初纳兰长德问她,赵缨是否会来救她。

她与他打赌,赌的便是赵缨。她本以为赵缨不会来,却没想到纳兰长德会出此计。

所谓的斩首不过是一出戏,一场演给赵缨的戏。

二殿下故意在东街大庭广众之下作势斩首,却又用罪名未成将刑期延后;再特意让人于东街杀了头猪,染了一地的血。随后故意命人散播她被砍头的谣言,让人误会她当真被斩首。最后,纳兰长德甚至还寻了具死尸来替她。

纳兰长德心思缜密到让她诧目。所以即便最后她死在纳兰长德手里,亦不算委屈。

纳兰长德颔首,话中却意味深长。

她的视线触及此时脸色青紫的赵缨身上,淡淡道:“赵瑛,你以为本殿费尽心思陪你演这么一场姐妹情深的戏码,只是为了你?”

赵瑛登时面色凝重,试图挡在赵缨跟前。

然而却无甚用处,纳兰长德轻描淡写地走到赵缨跟前,眸光里闪过一丝深沉,随后她似是轻描淡写道:“赵缨,你阿姐被我下了剧毒,不过片刻她便会死去。若是你愿意为我所用,我就给你解药。”

赵瑛骇然,她怎么不知道她被纳兰长德下毒了?

然而还未等开口,却被纳兰长德轻飘飘的一个眼色给止住。

“殿下此言,想必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赵缨轻哼道:“就算是我不从,殿下你又会放过我?放过她?”

她此言对解药一事只字不提,但话中之意却昭然若揭。

纳兰长德既然目的达成,她对这对双生之间的恩恩怨怨无甚在乎。

若是顺手推一把,就能促成手足情深,纳兰长德也乐意做这助人为乐之事。可一旦她想要的得到了,再多的她也不愿意耗费心思。

“殿下想要为何,所说便是。”

“我想要制作弩的图|纸。”

虽说是图|纸,但其背后的却不是那么简单。

纳兰长德轻笑,唇角微微勾起。她的双眸如惊涛骇浪,那波涛汹涌下暗藏着蚕食的野心,浑身气势让人不得不侧目。然而她面上却仍旧风轻云淡。

双生面面相觑,不知所言。此刻她们才是真正意识到这位看似窝囊废的二殿下,不过是在韬光养晦,那看似淡漠的皮下,尽是野心勃勃。

赵缨目光中难得有丝犹豫和踌躇,她皱着眉。若是此番她应承下来,便是表明了背叛主上。再者,那弩岂非儿戏,而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纳兰长德想要这些,其心亦是昭然若揭。

赵缨蓦然。

纳兰长德并未穷追猛打,她话锋一转,蓦然开口道:“赵瑛,前些时候宫中失窃,凤印丢失,你可知晓?”她的目光审视着赵瑛。

赵瑛皱眉。她突然联想到先前宫内发生的种种异常,脸色有些难看:“殿下,凤印何时丢失?为何我不曾知晓?”

科举将近,凤印丢失。此等重大之事朝廷内居然无人知晓,难怪近些日子仁安盛怒,杀了不少宫内的男宠。

似是害怕纳兰长德误解,赵瑛发誓道:“殿下可是怀疑我偷了凤印?我赵瑛绝不可能偷凤印。若是偷了,必遭天打雷劈。”赵瑛此模样不作假,让纳兰长德不由得皱眉。

“那凤印丢失当日,亦是我出宫那日。宫内有何异常?”纳兰长德紧追不舍道。

赵瑛哑然,半晌后才道:“那日本不是我值守宫门,却接到指令要求去官道巡逻。待我赶到官道,却见裴君和一具死透了的女尸。”

当日,赵瑛匆匆赶至官道。

却见大雨瓢泼之下,裴盛如同厉鬼般站立在官道之上,浑身上下被雨淋透,额间冒血,极为狼狈。他手上拿着把刀,旁侧是一具被砍掉头的女尸。

彼时女尸的血顺着雨水流淌成河。她本以为这女尸是裴盛所杀,但区区一个男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砍掉一个身高体壮女性的头颅。甚至那伤口断裂之处,光滑无断口,初步断定是一刀毙命。

她命人送裴盛回府,随后着手处理死尸之事。后来,她便接到裴盛之令,要求将本该在春华点跪拜武神的纳兰长德偷溜出宫之事上报仁安帝。

裴盛当时所言:要让纳兰长德吃点苦头。

仁安暴虐之名虽未流传开来,但在达官显贵之间却传得不假。若是仁安知晓纳兰长德忤逆她,必定会盛怒。莫说挨板子,即便是被砍头也说不定。

裴盛那时确实是抱着让纳兰长德也不要好过的心思,只是眼下却有稍许变化。

回到裴盛这头。

裴盛皱着慢步走到前堂,却见纳兰云鸣与裴苏正相谈甚欢。裴盛敛了敛眸子,迈步进门。

裴盛明眸皓齿,红衣绝艳。几乎是在片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目光齐齐望来,裴盛脸上神情却淡然,提不起些许兴趣。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朝裴苏行礼,却听见裴苏乐呵呵道:“来得正巧,刚好我在跟大殿下商议婚事。前些日子我让钦天司算了一卦,下月十五正是良辰吉日,宜嫁娶。”

“子衿,你意下如何?”

裴盛听罢,脸上神情骤变。他移目望向纳兰云鸣,却见纳兰云鸣正坐在座椅上品茶,而那目光却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身上。

纳兰云鸣与纳兰长德并非一父同生,但在某些角度却看起来有些相似,或许是因为都像仁安。不过稍有些许不同的便是,纳兰长德冷淡清冷,而纳兰云鸣五官更为锐利,眉间带着些许阴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他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跟大皇女纳兰云鸣有婚约。

纳兰云鸣年少便出名,才华横溢,待人宽厚仁慈,外加其父乃西南程家程大将军最看重的幺儿,背后是西南的兵权。无论是从品性还是从身份地位,纳兰云鸣注定会成为储君,从而登基上位。

若他嫁给纳兰云鸣,百害而无一利。

却不知为何,看到与纳兰长德有些相似的面庞,裴盛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一丝烦躁。

他脸上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正欲出口拒绝,然而还未等到他开口,却见纳兰云鸣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裴盛身上,似笑非笑道:“裴大人无需着急,子衿尚且年少,婚事可日后再议。”

此话正是在给裴盛解围。既然纳兰云鸣开口,裴苏自然无异议。

裴盛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看着茶杯里的水出神,淡淡的茶水微涩,因着泡在水里甚久,品到嘴里却有些苦意,然而裴盛却丝毫不在意。

他的思绪已经飞远。

他之前听说府内有神药断续膏,可以医死人肉白骨,无论是何等严重的伤口,都能治愈。

他遽然想到纳兰长德手上那个被蛇咬的伤口,脸色便阴沉下来。

他眸光微闪,若有所思。他不喜欠人情,纳兰长德为救他受伤,他自然得要还她恩情。而若是他给的,必然是最好的。

然而还未待他思索半分,却见前堂悄然安静下来。

此时只剩下裴盛与一众奴仆,裴盛觉得无趣刚想转身离开,却被纳兰云鸣唤住。

“子衿,我听闻你近日差点将丞相府掀了,是在寻何物?”

纳兰云鸣慢慢走向裴盛,朝着他迫近,话中不忍带着丝笑意:“子衿还是一如小时那般,张扬得很。告诉云鸣姐姐,你在找什么,我替你去寻。”

自上回她落水,风寒还未彻底痊愈。此番不过几步距离便让她感觉极为吃力。然而裴盛不仅没上前搀扶,甚至还避开了纳兰云鸣抬起想要去摸裴盛额角的手。

纳兰云鸣的手顿在半空。

裴盛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他脸上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尚未成婚,男女授受不亲。我寻何物便不劳殿下费心。”

裴盛皱眉。倒不是他厌恶纳兰云鸣,毕竟他与纳兰云鸣从小相识,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只可惜世间万物并非如仙人所写,两小无嫌猜。

若是硬是要算,裴盛与纳兰云鸣见面的次数,甚至还比不上他与纳兰长德。即便旧时有些许情分,此刻也被时间磨得一干二净。

更何况,裴盛看到那张与纳兰长德有些许相似的脸,胸中便不由得升起些许恶心。

“子衿若是在寻断续膏,我这里倒是有一盒。”

纳兰云鸣丝毫没有被裴盛顶撞的怒意,她目光一转也不转地看向裴盛,开口道。

裴盛突然抬头。

他看向纳兰云鸣,却见纳兰云鸣脸上存着温和的笑。纳兰云鸣轻咳嗽半分,拍了拍手,顷刻间便有奴才递上来个镶嵌满珠宝的木盒。

毫无意外,那木盒之内便是所谓的断续膏。

裴盛心心念念的断续膏就在眼前,但他却顿住。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狐疑。

裴盛不蠢。

纳兰云鸣能够在此刻拿出他翻遍整个裴府也没找到的断续膏,自然是有备而来。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子衿无需多疑,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这断续膏乃先前母皇赏我之物,恰好听闻你在找神药,我顺手带过来了。子衿若是需要,给你便是。”纳兰云鸣轻飘飘地便打消了裴盛的疑虑。

“不过,先前我的话,还请子衿好好考虑。”

纳兰云鸣视线落在裴盛身上,似是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