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晔率兵至此,结局已定。
无需纳兰长德多言,萧晔便命人闯进那屋房内,推翻周遭的院墙,本想是顺藤摸瓜捉出幕后黑手,然刚推开房门,便见着空荡荡,没有人影。
那些唱着小曲的阴鬼们早已逃之夭夭。
纳兰长德俯身拾起地上的那原本显现出黑色的人偶道具,眸光微沉。感觉周遭的温度骤降,萧晔闻声望来,亦是面色凝重。
传统皮影人偶道具通常都是用兽皮或者纸板做成,通常比较小,而且若是失去光影和白幕,便会见着原本贫瘠单薄的模样。
但此番吓唬纳兰长德的皮影人偶,即便是此刻被纳兰长德抓在手里,即便是皱着如纸张般,却仍旧能看出那栩栩如生的人脸模样和庞大的身躯。
就好像……
这是从活人身上扒下来的皮囊。甚至连那脸上的疤痕,胸间的刀伤,甚至是那额间的胎记,都栩栩如生。有年幼不过十二三岁,也有年老步入耄耋者。
但无一例外,都是男性。
“请殿下降罪!”
萧晔遽然抱拳朝着纳兰长德下跪,她眉目紧皱面色青黑如铁,冷声道:“殿下,我管辖的京城内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我难辞其咎,亦于心有愧,还请殿下责罚!”
萧晔此言言真意切,纳兰长德若是不制止,萧晔或许还真会当场引刀自尽。萧晔虽位居京兆司督长,却出身寒门,亦是混沌官场中难得见的侠肝义胆,铁面无私之人。
“萧大人先起来。”纳兰长德试图扶起萧晔,但她却执意不起,纳兰长德无奈叹气道:“当务之急正是查清楚这幕后黑手,你先拿着这些皮囊去问问那鹦郎,此事与那春宵殿脱不了干系。”
萧晔点头从命,然而还未待她转身,却蓦然被纳兰长德唤住。
“萧大人,还请您替我去寻一件外袍。”
纳兰长德清声道,她的音色极为清净,语气亦是极为平静,寻常时分难以从中窥见情绪波动。
此时亦是如此。
萧晔仔细打量了眼纳兰长德,此刻才意识到眼前这位清冷的二殿下,此刻却只着内裳。当然,即便如此纳兰长德浑身上下冷冽沉着的气质,能够让人下意识忽视她衣衫不整的事实。
萧晔挠了挠头,连忙寻了件外袍递给纳兰长德。
然而纳兰长德却眼都不眨地便将那袍子遮盖在了裴盛的身上,她用外袍遮住裴盛的身影,亦恰到好处地遮住他的脸。
让人窥探不到半分。
裴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他抬头,瞪大了眸子望向纳兰长德,然而纳兰长德面上却丝毫没有波澜。
“先挡住,待会我托人送你回府。”
纳兰长德淡淡道。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丝警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京城三月的天,即便是入春,亦带着丝丝凉意。先前纳兰长德的外袍被她亲自烧成灰烬,此刻凉风吹过,她不免稍感寒意。
但她稍微被风吹会无碍,而裴盛此刻的狼狈模样若是被旁人瞧见,日后不免会被闲杂人等说风凉话。
纳兰长德虽说出生卑劣,但骨子里的教养还是在的,因此此刻即便她不喜裴盛,但还是如常替裴盛的名声做了考量。
即便是换做旁人如裴盛一般境地,她亦会如此。
纳兰长德自幼在冷殿与徐君相依为命,从牙牙学语到待人处事,皆为徐君亲自教诲。
在这个奴才便是耗材的时代,徐君却出类拔萃,不仅识字而且诗书礼义也样样齐全,倒也称得上蕙质兰心。而纳兰长德的性子至少有三分是学了徐君,沉稳冷静,克己循礼。
当然还有七分根植于她在后宫摸爬滚打受尽欺辱识得的人情世故。
但回过头,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裴盛似是觉得自己的心尖恍惚被羽毛划过,又如石子跌入深潭泛起圈圈涟漪。
裴盛心中轻哼两声,带着丝讥讽,也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拢了拢外袍,虽然狼狈但却不失傲气,如琥珀般的眸子却是一眨眼不眨地盯着纳兰长德:“多谢殿下。”
但话中有几分真心谢意,恐怕也只有裴盛知晓。
裴盛是条毒蛇,睚眦必报且生性多疑,小心眼得很,先前他已经记恨上了纳兰长德,现在即便是纳兰长德出手相救,他也不会因此而对她感激淋涕。
他向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最恶劣最卑劣的心思去窥探、揣度他人给予的恩惠。自讨苦吃,当然没什么什么好下场。
纳兰长德亦没有闲心去关注裴盛的心情如何,她收敛面上神情,淡笑转瞬即逝,随后不紧不慢道:“我倒是很好奇,裴君为何会出现在此。”
“先前我已经令人封锁赏春楼,你又是如何进来?”
纳兰长德面色遽然变得严峻起来,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裴盛,气势逼人,登时氛围变得紧张起来。
“殿下难不成认为我和那幕后黑手勾结?”裴盛反问,未待纳兰长德回应,他穷追不舍续道:“我倒是想先问问殿下,为何我一醒来就在此被绑着?难不成是殿下陷害我?”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纳兰长德。
裴盛反客为主,脸上神情却不像是作假。
“我知道了。”纳兰长德默然,半晌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朝着跟萧晔道:“萧大人,劳烦你找辆马车,送裴君回府。”
“慢着。”
裴盛突然开口道,他的眸子紧盯着纳兰长德的左手虎口处,不知在何时纳兰长德左手虎口处被蛇咬了一口。
小小的咬痕,在那白皙的手上格外显眼,亦让裴盛觉得有些刺眼。
裴盛心中不知何滋味,他阴阳怪气道:“殿下真是铜墙铁壁之身,竟不怕这毒蛇前来救我,果然是高风亮节、圣人心肠。”
纳兰长德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伤口,她将手背在身后,遮住裴盛的视线。她淡笑反唇相讥道:“裴君多虑了,若这些真的是毒蛇,我自然会逃得远远的,裴君不必自作多情。”
她又不蠢,若是这些真的是会让人丧命的毒蛇,区区裴盛还不至于让她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生路。
“你!”
裴盛气得牙痒痒。
见着裴盛离开的身影,纳兰长德的眸子沉下,她眉头微皱,话中带着深意地朝着萧晔道:“萧大人,路上多派兵值守,有任何风吹草动,定要告知我。”
再次回到刑狱寺,此番赵瑛却不像那赵缨般好命,应是害怕赵瑛再次逃走,劳吏们未经纳兰长德吩咐,便私自动刑,生锈的铁钩自后背往前,直接穿透赵瑛的琵琶骨,在前侧形成一道锁,牢牢地钳制住赵瑛。
此番下来,哪怕是打断骨头剥离皮肉,赵瑛也丝毫没有逃脱的机会;就算赵瑛当真逃走,打断琵琶骨,她那一身武功也尽废。
纳兰长德前世是见过这位真赵瑛几面,亦知晓她些许英勇故事。曾经武功高强到让天子惊叹的高手,此刻却变成阶下囚,沦为废人。
倒是让人有些唏嘘。
纳兰长德眉头微蹙,对于如何向赵瑛处刑,若是按照律法,她无异议;但这些劳吏们却私自动手,废掉赵瑛的武功,让她不免有些薄怒。
然而甫一见到纳兰长德,赵瑛便一摆先前丧家之犬的模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纳兰长德,出声道:“殿下既然已经捉到了我,那就可以放了阿缨吧?此事皆由我一人所为,殿下何必牵连无辜。”
纳兰长德唇角微抿,随后轻声笑道:“赵瑛,本殿从未向你保证过,赵缨就在我的手上。”
纳兰长德挽袖冷面站在铁牢前,在这肮脏昏暗的地牢,她一身白衣却胜似雪,虽朴素但却不掩其贵胄之气。
甚至于此刻,赵瑛眼中的纳兰长德,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
“纳兰长德,你竟敢欺骗我!”
赵瑛眸中带着狠厉,她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纳兰长德生吞活剥。她想要挣脱,但肩膀却被那铁钩锁住,动弹不得。
赵瑛与赵缨虽为亲生姊妹,但却向来不合。赵缨喜欢浪迹花楼,来去无踪,常躲着不见她。自她将赵缨从牢里救出来,上次短暂会面之后,她便再未见到过赵缨。
甚至连她常去的男倌那里也未曾寻到些许踪迹。
赵瑛亦不知她生死与否,因此听到纳兰长德之言,她未有多疑便轻信了。也对,若是纳兰长德当真捉到赵瑛,早就大肆宣扬,何必来此封锁赏春楼,怪她一时情急,乱了分寸。
赵瑛咽下苦果,得知纳兰长德并未抓到赵缨,她登时冷静下来,恍若换了个人般。
她嗓音沙哑道:“先前我曾听闻二殿下是个草包,眼下看来倒是我见识短浅。既然殿下已经抓到了我,那再抓阿缨也无用。”
“谁说无用。”纳兰长德道:“相较于赵大人,我倒是对令妹更感兴趣。”
此话倒是不假,但登时便戳穿了赵瑛故作淡然的模样,赵瑛似是害怕纳兰长德对赵璎下手,脸上竟显现出丝狰狞。
“放过她,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赵瑛目光冷冷地看向纳兰长德:“你不是想知晓,当初是何人让我把你出宫的消息告知圣上,害你被罚?”
“那你便说说,是何人。”
纳兰长德抬了抬眉头,似是略有兴趣。
“还能有何人,自然是裴君。”
赵瑛谛视纳兰长德脸色,似是不想放过纳兰长德脸上的一丝异样。她回想起当日官道之情形,再联想先前见到纳兰长德与裴盛有些古怪的相处,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眸中闪过暗色。
她冷笑道:“当日裴君遭人凌辱,殿下却见死不救。幸而我在官道巡逻,遇见挣扎的裴君,便出手将其救了下来。”
“殿下既然能查出双生,自然知晓我归顺裴丞相麾下。裴君之令,让长德殿下受点折磨,我岂敢不从?”
赵瑛盯着纳兰长德,她本以为纳兰长德听此会悔不当初,至少眉头会皱起。
然而纳兰长德却恍若无事人般。似乎赵瑛所说于她而言,不痒不痛、无关紧要。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有所动容。
纳兰长德微微垂眸,思忖半晌,她蓦然开口道:“赵瑛,你觉得她会来救你吗?”
淡淡的嗓音,却直戳赵瑛的心。
赵瑛默然不语。
她与赵缨向来不合,她亦没有办法断定赵缨会来救她。即便她想要赵缨逃得远远的,可却不知为何心中却还是存在着一丝奢望。
“赵瑛,先前她入狱,你舍身救她;现在你武功尽废,却不见赵缨踪迹。赵瑛,你当真觉得这值得?”
“有何不可?”
赵瑛反问。她身为阿姐,自然会护住赵璎,这并不是纳兰长德可以挑拨离间的理由。
她看向纳兰长德,面色却有些阴沉。
“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纳兰长德抬眸定定地看着赵瑛,似是笃定她会参与其中。